第388章

我恍然睁眼,看见自己垂到了床下的白发,我苍白象枯枝一样的双手。我才恍恍惚惚的忆起,我今年不是六十而是八十了。尤里已经去了二十年了。春季时我给尤里的坟墓上送了一把野花,那时我还能走长路,现在已经不行了。我现在连床都懒得下。

巴林.伯颜的长寿宴,是我最后一次穿彩色绣花的裙子与头巾。

摩泽尔河与赛约河的水波碧蓝,碧波拍打着小索尔西岛、大索尔西岛及香比尔岛。死者桥、悬岩桥、圣马塞尔桥以及格里尔桥的桥基被浸泡在泪水里。我父亲的头颅同母亲的头颅在水波里漂浮着,他们被水流推着,两颗头颅面对着面紧紧的吻着对方的双唇。我坐在蒙古人的双轮勒勒车上,同一众哭叫的金发女孩挤在一起。我的眼睛瞄着桥下水中我父母紧紧相吻的头颅,我看见母亲的金色长辫子散开了,金丝发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我身上穿着本来是属于我母亲的新的绣花裙子,是那些蒙古人特意给我套上的,因为打扮漂亮了能让野蛮人的首领们高兴。

公元一三〇七年的冬季,是元成宗大德十一年。

这一年,做了十三年皇帝的帖木儿崩于玉德殿。

这一年,马端临撰成《文献通考》。

这一年,王实甫写《西厢记》天下夺魁。

这一年,安西王阿难答谋取帝位却被反杀。

这些对于帕莎来说都不如百灵鸟重要,因为二月初十这个凛冽的冬季早晨,百灵鸟叫了又叫,帕莎.德.梅兹却再也醒不来了。

她八十岁了,明天,是她八十一岁寿辰。而昨夜睡下后,她即不再复醒。

第149章 《两片杏仁》番外-哀陈屏

当画师最后一次收拾好他盛放画具的箱笼时,他瞥见那个疲惫不堪的卧在监狱铁栏杆后的囚徒。囚徒身上为绘像新换的衣衫只干净朴素并不奢丽隆重,但是那目中神采已经变了,他眼睛里已经能够看到希望,虽然这希望是孕育于绝望之中的。

就在昨天,囚徒在最后一次刑罚后沐浴,陈屏被要求绘画那时的场景。他的手第一次踌躇起来,因为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落笔。

囚犯沐浴取洁的意境是如此的哀恸、伤感,而又是如此的诗意、绝美。

被凌辱过的绝美的男子肉体,使企图描绘他的陈屏也被眼见的伤情之境所感染。他幻惑了,他觉得作为一位画师不该对描绘之物的美全然无情,因若全然无情则无法写心,不能写心则不能打动观看者。但画师的理性又告诉他不该为所绘之物的美而沉溺,因沉溺会影响写形之技艺的发挥,若不能尽写所绘物之客观美态,则无法引领观画者进入情景之中。

到底该如何落下这最后一回的头一笔,陈屏内心中纠结了很久很久。

是如实的展现,象他曾经观看过的更倾向描述形体的西洋画一样。还是以写心意境为纲,以形为辅,老道的画师一时间竟拿不定主意。

陈屏为自己的优柔犹豫感到烦躁,他的笔尖尽管已经蘸饱了墨汁,但却于洁白的熟宣上悬置不落。他心境纷纷然,如落花飘然坠入激流,被湍急的河水所辖裹,想静而无法静。直到他愕然间见笔端之墨已然滴落洁白的纸面,将那无一物的空境击破,脏污了一片圣土,他才于尴尬中慌乱的落下这次描画的第一笔。

然而这头一笔,他就绘错了。他想要写出一种无辜者劫后重生的宁静圣洁之殇,但却勾勒出体肤的健美魅惑之态。

本是想要写心传意的,却在不知所措中成了写形表实,这就落入了下乘。

陈屏心中一激,手中笔更是战栗颤抖,墨滴溅出了一两星,濡染留白之地。他一怒下,将这页纸一把撕去团入掌心揉做一团儿丢弃在地上。

揉皱之纸落于地面发出轻响,铁栏杆内行取洁之礼的浴者终于将面孔转过来正面画师陈屏。

那目中似有春意,又似有火。明灭闪烁,斑斓刺人。任何一个与这对美目相对的人,不被勾引触动内心中最敏感柔软之处,是不可能的。

这是一双可以以自己的不动情而激励起他人动情的绝情的美目。

巴林.伯颜此时赤裸站立于浅盆中,流动的清水自头顶浇落,清凉的略过因承受体罚而被汗水所污的灼痛肌肤,他从童年期早已经习惯了在面对主人和刑罚者的时候什么也不穿着,所以能以丝毫不忸怩羞涩的态度坦然的在他人目光中清洗肉体。

何况,他心爱的亚美尼亚仆人,从九岁起就陪伴他的米昔塔尔.爱里瓦捏兹在他的身边。

反倒是那些为他沐浴取洁的狱吏,象服侍他的人。而那个面对此情景如坐针毡般焦虑不安的汉人画师,更是象是个不会伺候人但被强行拉至此处伺候他的幼稚小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