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

假手害人,终归害己。陈屏内心突然陷入极大的恐惧中。他对对方撒谎,这谎言会可能戕害到教过他几日画的刘贯道,他以为对方对御衣局内人事全不了解,但从对方笑中却觉察出自己的谎话已然被看破。

伯颜似乎是漫不经心的随意说起。他说自己刚担任丞相的那年,除夕,他去翰林院给诸翰林拜年。那些翰林对他流利的汉话表示惊讶,而对他能将诸翰林的姓名、年齿和何时进翰林院的时间都毫厘不差的说出,更表示出赞赏。

伯颜在有意无意中提醒陈屏,让陈屏不要小觑了他的记忆力。

我无伤人意,彼不可有害人心。哪怕只是为了逃避,亦不可假用他人之姓名为自己脱险。伯颜将自己的意思毫无保留的暗示给陈屏。

我即知刘贯道,就知你的真名。我有渠道知道真相,这渠道可不是你一个小小画师能够参悟出的。

所以不要在我面前撒谎,我不会害你。

一幅写真草草绘毕,陈屏收拾了画箱如逃命般的离开了这危机四伏的大宗正府监狱。他拎着自己的画箱脚步匆忙的奔向御衣局要给自己请个长假。他听到自己脚上布鞋鞋底在砖石路面上摩擦出的声音。

他心里仍然一遍遍的回荡着狱中已经得到宽赦的那囚徒的对他压低声音说的话。

那个人说,你当赶紧离开,去躲一躲。不过,没有人、没有人会害你。

那个人把“没有人”这一词汇用很重的语气连续说出两次,但声音仍然是低低的,很小心翼翼的。似乎隔墙有耳,他怕被人听了去似的。

画箱交付了,所绘之画页也上交了。陈屏开始了他的东躲西藏。他整日惶惶,恨不得一个时辰便换一处藏匿的地方。但往何处逃命,他仍然心里一片空白。

遁入深山吗?入空门吗?

南方深山中仍然有打着“复宋”旗号作乱的匪帮,但他的这副身躯似乎不是打家劫舍的料,当军师他也不够资格,一个画师,他懂什么调兵遣将?不消几日他这不懂装懂的军师就要露馅儿,到时候利刃加身,不得全尸。

如入空门,则要度牒,虽然度牒可以花钱买,但购买度牒本身就会暴露他的行踪。再说,空门不空,全天下的佛寺、道观、清真寺和也里可温寺都在朝廷的眼皮底下,怎么能瞒得住?每一处可以受戒的戒场,都是暴露他真实身份的处所。

天下之大,竟无处可去。

陈屏头一回领略到了这种滋味。正因天下广大,你才无处可去。如果还是宋、辽、金、夏和大理诸国并立的时代,断然不至于如此。

那时,你花不多的时间就可以潜出边境逃亡邻国。而今,大一统的国界南至安南高棉,北至吉尔吉斯人的谦谦州,西至波斯人的河中之地,东至高丽王的地盘。你可能往何处去?

士大夫仰望赞叹的无垠边境,竟成逃亡者的绝境。

即逃不成,不如看过妻儿最后一眼再死。陈屏内心凄楚。但还是怀着一丝希望。想自己是小小画师一名,不入上等人的眼,也许,那些日理万机的上等人也许因为忙着朝政大事而漏给他一条小命呢?他陈屏的命还不至于非被追杀不可吧?

陈屏想到他家后面的那条火巷。窄巷僻静,地面坑洼不平,平时很少人穿行。入夜后更是无人敢从那里穿行,因为传说有鬼。

火巷中曾有一家人女人吊死在院落槐树上,据说是因为婆媳不和被婆家逼死的。尸首吊了一夜,凌晨才被路过巷子口的更夫发现。解下来的女尸被那婆家收留,但据说根本没埋,而是被卖给了人贩子去与人配阴婚。

死女鬼立志报复,常在火巷内徘徊不去。白日阳气盛时还有些胆大者敢从那条巷走过,夜间便无人敢过了。据说夜里有人从巷子口过时,见里面有白影闪过,那鬼影还能分身,不止一条。更有女人哭噎悲啼之声,如夜猫哀嚎,声声凄厉不绝,至凌晨方止。

伯颜听米昔塔尔讲述汉人对那巷子内种种不祥之描述,面容宁和淡然。他正靠在矮榻中,依着丝绒软枕,巴尔斯为伯颜轻轻的按摩身体。

他已经出狱了,现在闲居在家。只是,昨日晚间,忽有内官携带入宫用的牌符召他入宫。伯颜在皇帝寝殿侍奉了一夜,今朝方回。

皇帝要他动手。杀陈屏以自证。

这又是对于他忠诚驯顺与否的试探。如他果真忠顺,即应当亲手杀那画师,将滥杀无辜刻薄恶毒的丑名揽过来替合汗承担了,然后把杀人犯作为把柄交给合汗手里握着。他所犯之罪越多,握于合汗手里的罪证和把柄越多,合汗对他的忠诚就越放心。

考验你忠心的时候,你怎么表现?不能给脸不要脸,不要给好果子你却不吃,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伯颜心中自然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