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合汗非常欣赏我的圆熟与事故。他常常赞我比我那个舅子哥安童更加明事理,懂得和睦众人。我也的确是省部官员里人缘最好的一个。一是因为我精通多国语言,和任何人都能够直接对话,无需翻译。我在阿拉伯语、波斯语、突厥语、蒙古语和汉语等语言之间自由切换的能力令每一个听过我的御前奏闻的官员都对我的语言功夫叹为观止,没有在这方面不服气我的。二是我见人总带三分笑,恰到好处的温和与亲切令所有人都觉得我好似一股怡人的春风。三是我从不乱发脾气,从进入中书省到现在,我还从未发过一次怒,甚至连对人高声说话都没有过。四是我懂得最大限度的节制自己的欲望,从来不贪图财色,所以符合清廉守贫的儒臣规范。

在众口赞誉之中,我成为了合汗朝廷里最红的红人。所有人都对我报以羡慕和仰视的态度。而我自己有多累多辛苦,就只有我自己知道了。

第三怯薛怯薛长由札剌亦儿氏世袭,初代怯薛长就是我妻子的曾祖父,被成吉思合汗封为“国王”的木华黎。中原的汉儿甚至称他为“权皇帝”,当初的宋人甚至不知有成吉思合汗,只知有权皇帝木华黎。现在,第三怯薛的统领正是我的大舅哥安童。

我和我大舅哥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上都那次诈马宴上,当时我和他只是匆匆见过礼,喝了一盏而已。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他长得象个粉捏的娃娃。他和他的妹妹别速真一样,生的粉团似的一张圆脸,小巧圆润的鼻头,淡眉细目。这样的长相如果是在波斯或者叙利亚的话,绝对是不受欢迎的。因为东地中海的人喜欢浓眉美目高鼻长睫。我父亲晓古台就因为生的一张平脸细眼矮小的鼻子而总是受周围波斯人的嘲笑。说真的,安童和他妹妹还真的是兄妹联相。安童比我小大约八岁。我不知道合汗为我和别速真赐婚的时候安童作为兄长有没有反对过,但是我能看出他后来对我的生活作风有一些不满,只是他一般会把这些不满隐藏在心里。

我热爱音乐,喜欢收集乌德琴、塔尔琴和巴里巴特琴。我甚至后来在山西大同自己的住所里用芦苇管自制了一根“奈伊”。我不仅喜欢玩弄乐器,还喜欢自己填词自己演唱,从不忌讳和歌僮乐女们在一起享受音乐的乐趣。我还热衷于狩猎、叼羊、摔跤,喜欢在自己金钱状况允许的范围内豢养名马、名犬、猎豹和金雕。我受不了长头发和长指甲,一定要把自己的头皮剃得干干净净指甲剪得短短的才舒服。我的辫子绝不会超过半尺长也觉不会比手指粗,我更不会在乎在上战场前把自己刮光成一个秃瓢。因为《圣经》禁止男人留长发并把那视作为堕落的象征。我坚决在妻子的月经期与她分床,性交后我必全身冲洗。没有洗大净的情况下我也绝不和人同床。

我的绝大部分生活习惯都是我的大舅哥与他妹妹所不能理解的。他们觉得的我是个怪人。而我最终也没能接受他们的习惯。这是我和我的妻子后来越来越疏远与淡漠,并在米昔塔尔、努尔和苏珊娜等身上寻找安慰的最重要原因。我的洁净观不允许的事,他们全在干。而他们认为伤风化碍礼法的事,全是我自幼就遵守的金科玉律。

安童反对我拨弄乐器与歌僮为伴,也反对我在自己的闲暇当中沉迷于狩猎、叼羊和摔跤。他认为这与我所处的地位不符。一个正一品的政府官员应该自觉的远离这些令人鄙弃的不严肃的娱乐。他建议我把自己的闲暇用来读书练字。我听了笑了,说,在波斯这些恰恰都是贵族才玩的,再说如果说读书的话,我的阅读量是你的几倍都不止,因为我所能掌握的语言是你的几倍甚至十几倍。

我无意间的炫耀刺伤了安童的心。他抿着嘴唇沉默不语。然后他说,在语言方面我自愧不如你,我读过的书也许也不及你多。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你,至少在外貌仪表上你应该符合一个儒臣的形象。我反问,你所说的儒臣形象指什么呢?是象那些士大夫一样留着长发长指甲?然后用金银的簪子剃自己指甲缝隙里的污垢?还是每天至少花上半个时辰来打理自己的头发?抱歉我不能随从这种风俗,因为这是堕落和不洁的。

我的出言不逊,令我和安童都陷入了僵局。因为在他眼中的“儒雅”,在我的生活体系里恰恰属于“堕落”和“不洁”。我在我的亚述母亲和波斯导师那里养成的“洁净”的生活习惯,与士大夫的作风是敌对的。

这时,我方才体会到“因俗而治”是多么伟大的智慧。这法令让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私人领域里按照习惯的风俗去生活,自己的边界止步于他人的边界。一个“因俗而治”的社会里绝对不会出现穆斯林强迫非穆斯林禁食猪肉的事件,也同样不会出现儒家士大夫强迫穆斯林或基督徒蓄长发和长指甲的事情,因为每个人都谨守自己的边界,并不侵入他人的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