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还有一盒用粉青瓷盒子盛装着的洗面药。当汪元量把那精致小巧的洗面药瓷盒,趁着夜深人静时偷偷的塞给王清惠时,他感觉到女人细滑白腻的嫩手在他男人的大手里微微的发烫并颤抖着。汪元量什么也说不出,羞涩使他开不了口,千言万语全堵在心里如钱塘江汹涌的大潮。这是他几乎舍命为她做的第一件事。一切尽在不言中,真正心有灵犀者,用不着过多的言语就能明白其中的真意。

在那天汪元量回船的时候,舱中的女人们象欢迎一位凯旋归来的英雄一样欢迎他。似乎他是经历九死一生的人。她们带着钦佩感激的泪水自动聚拢在他的身边,泣涕不已,咸涩的眼泪打湿了绸缎绣花的衣襟。唯一自持没有垂泪的只有尊贵清高的王昭仪清惠。她在一群哭泣的小女人里显得是那么的鹤立鸡群。她庄重而沉静,没有寻常小女子那过多的小心思与小情绪,她如同一朵放送幽暗清香的莲荷,在群芳的拥挤中卓尔不群。

汪元量看着这群水样的弱女子象崇拜从前线九死一生沙场归来的勇士一样围着自己哭哭啼啼的落泪。他沉默着,没有安慰她们,也不太好意思把自己遇到的真实情状告知给她们。其实,到他返回自己所居的船上为止,他的心却没有跟着身体一同回来。他脚步轻浮,似是行走于梦境,他的心依旧滞后,被奇诡的留在了那有“曲颈琵琶”和异域诗歌并燃放着同样来自异域的稀有香料的阴暗的大船船舱里。那宽大的舱中光影浮动,水波映在木板舱壁上影影绰绰。一小块塔香在盘丝银炉里焚烧,白色的烟气袅袅上升至天界。

汪元量的手,曾经抚摸过那古意浓浓的异域琵琶。那是他所不熟悉的所在。

《隋书.卷十五.音乐志.下》有载:“今曲项琵琶、竖箜篌之徒,并出自西域,非华夏旧器。”

今人只见中土直颈琵琶,竖抱弹奏,以指拨弦而奏乐,四弦四相十二品。

而眼前这把《隋书》中所载之横抱弹奏的曲颈西域“胡琵琶”,有着梨状木质音箱,瓢形板面,底部由二十五根弯曲的木条制作。琴尾部留有一开口作为“莲座”。琴身上开三琴孔,曲颈无品,使用十一条丝质的弦。在弹奏时,前十弦两两成对形成五组,最后一弦单独弹拨。这种乐器,经过整个北宋,在中原已经罕见,但读过书的士人都能记得起,它曾于唐及五代乱世时大盛流行,白居易诗《琵琶行》中,所赞: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之琵琶,指的不是宋人熟悉的竖抱直颈四弦琵琶,而就是这种横抱演奏的十一弦曲颈胡琵琶。

所以汪元量眼里一见这件形制已然稀有的西域琵琶,目光就被它牢牢的锁住了,再也舍不得挪开一步。毕竟都是爱乐之人,伯颜手里这把珍贵的名琴,也是汪元量的心头所好。

这把以香木制成的乌德,在制作过程中,每一条木头都在大马士革的玫瑰油中浸泡过三十天之久。琴在制成后,浓烈的玫瑰香气携带终身经久不散。琴板上有贝壳镶嵌打磨而成的抽象图案,经过了磨光工艺的贝壳在幽暗的室内反射出闪烁的微光。汪元量是宋宫廷中乐人,览名琴无数,对真正的珍品乐器仅凭肉眼一看就能辨别。此时的汪元量,心中已经只剩下一个乐人与一把好琴突然在一个陌生之地相见的激动与不安,作为一个南朝宫廷御用琴师,能与此琴相见,已是前世千万载修得的殊遇。

当伯颜主动把这香气四射的名琴递给汪元量,让他细瞧时,伯颜发现对方眼中好象被点燃了一对火苗。汪元量眼里光,跃跃欲试的闪动,显然这位宋宫琴师也为能亲手触摸这把乌德为荣。

音乐可以跨越语言、国界与种族,也唯独音乐可以有次奇效。它把本来该相互敌视的两个人,用旋律连在了一起。让他们暂时忘却了仇恨。

汪元量轻拨丝弦,清脆的音波穿透空间内凝滞不动的空气。伯颜顺势给汪元量递上一枚鹰羽毛制作的琴拨子让他试一试手。汪元量此时已经忘情,沉醉在音律的欢喜当中。他没有和伯颜客套,当即接过了鹰羽,试着在这把琴上弹奏了一曲自己脑海里的新调。这新调本是为祝谢太皇太后七十三岁天寿而编的曲,然而还没来得及在宋宫里演奏,他就成了被俘的囚徒。

汪元量奏乐奏的痴情,仿佛全身心的栽入了深渊。一时忘乎所以,情动处已不知自己身于何处。一曲下来终了时,汪元量却已是泪眼婆娑,他为自己悲哀,更为他所侍奉过的那个南方烟雨中掩映的锦绣王朝的最后灭亡而悲哀。如今国已灭,身还在,不知前途几何?一路北行,去往风沙酷寒的塞北关外之地,此一去,究竟尽头又在哪里?茫茫沙漠,无来处亦无归处,怎不叫人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