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我曾经暗中临摹过一幅设拉子抄本中的作品。波斯皇帝薛西斯与他的爱妃伊斯塔尔,在贤相麦穆坎的帮助下除掉奸臣哈曼。

薛西斯、伊斯塔尔和哈曼都按照设拉子画派的传统,长着一张类似蒙古人的白白胖胖的圆脸和一对眼尾上扬的细细凤目,独忠臣贤相麦穆坎浓须深目鹰鼻削颊。我也不知远方的画师同道为什么会如此画,但细看时就是觉得那麦穆坎画的太过夺目,以至于国王王后的光彩都被画中的他给掩盖了。

麦穆坎身上的衣服是蓝色的。

大宗正府里关着的那人,我第一次见到时,他身上于罪衣的外面披了件单薄的蓝袍。一件很简单的半旧蓝色布袍,除了因旧损褪色外上面还有些脏。但是就是掩盖不住那人的修长好看。那人也是贤相忠臣,因被奸人谗陷才下在大宗正府的狱中。

合汗要我画,这人在狱中经历的种种不堪。画这人的屈辱与刑罚,画他的不甘与挣扎,画他最终的妥协与认命。

大家都得认命。

我在年少时曾经不想认命,我盼着天下太平了以后能科举重开的那天。但是我日复一日的等,那日却总也不来。我绝望了。我是一个普通读书人家里的长子,我的家庭资产并不丰厚。如果我不能通过寒窗苦读最终考上功名,那我还能通过什么安慰我拮据了一生省吃俭用的供我去读私塾的老父呢?

十九岁时,我决定去大都碰碰运气。因我会画两笔画,我被推荐入皇室的御衣局画花纹样子。

匠做院下大都诸路总管府下有御衣局、绣局、金玉匠人局、犀珠宝异器局等。官人从从二品至正八品不等。御衣局使不算官人算匠人,无品,但薪水不薄。我拿了薪水,心里安慰自己,虽然辜负了父亲希望我以举业进身的正经读书人路子,但我已经比那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呆穷秀才强的太多了。大朝看重匠人与商旅的价值,远远超过以前的历朝。士子反而不如巧匠吃香。

我入局后的日子平稳,娶了妻,生了子。日日描摹那些花、叶、鸟、兽的图案。局里亦有回回匠人。受他们的影响我爱上了异国味儿十足的细密画抄本。闲暇时我去城北的忠爱坊,那里回回答失蛮开的商铺鳞次栉比,有很多买书买旧货的。我从那里淘换了不少精美抄本。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而不被那特殊的差事所打断,我在大都的小康日子将会一直延续到我死的那天。我会以高寿,在儿孙们的环绕下,安然的命终于家中温暖的床榻上。

但是命不由得我。

我不想回忆我在大宗正府里看过的那些,因为那太过肮脏卑劣。那些龌龊丑陋的戏码让我有呕吐的欲望。我亲眼目睹见证了那二百六十三个日日夜夜,那不仅是对那受刑者的煎熬,也是对我的煎熬。它把我以前笃信不疑的道德观彻底的打翻在地,它撕碎了我以前以为是理所当然的儒家礼法。原来,这些都是如此的脆弱,如罗绢薄纱一般,轻轻一撕就碎了。礼法全仰赖一个愿意玩这种游戏的强大帝王才能被存续于世间。如果帝王不奉陪不愿玩这一套,贫肌瘦骨的文人士子只靠自己单薄的肩膀是无法将这些延续下去的。

正所谓,学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帝王愿意买你的货色,你的东西才能被保存下去。我朝文士的不幸,就在于他们的货色不被皇帝看好,所以价总也卖不高。本朝士子多贫寒,甚至有人靠卖卜卖浆自给,根本原因就在这里了。

那人被放出大宗正府的那天,我就开始计划着自己的流亡路线图。我不信我在做过并目睹这一切后还能安安稳稳的继续在御衣局呆下去。但我的脑袋里象是塞了团浆糊,我这辈子行过的最远路程就是从老家定兴到大都的路,现在让我设计一个逃亡的路线,实在是勉为其难了。

而且,是一个人独自逃走,还是带上家眷一起走,我也犹疑不决。

在极度的惶恐焦虑里,虽然我的理智告诉我不回家是最正确的选择,但是我却鬼使神差般的选择在一个漆黑的半夜,溜进家后面的一条火巷。

当我听到身后的犬吠声时,我明白我已经完了。然后我被一记钝器的重击击倒了,我倒下时下巴先着地,断裂的牙齿合着嘴里的血一起喷出。我两腿两手大张着扑倒于地面。膝盖手肘重重的磕在地面上象碎了般剧痛。我怕死,挣扎着向前爬去。后面的狗吠叫不停。身后除了狗叫没有别的声音。

然后我下身一阵撕裂样的刺痛,如矛贯身,我完了。

我人生里最后见到的,是昏黑路面上我的两颗短齿。最后听到的,只有狗发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