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那尸首是男人,身长六尺多一点,面白,有书生气。穿褐色苎丝夹麻的裥衫,白布袜,只有一只脚上有鞋,是灰布云头鞋。

屁股里插了把刀。所以才那么的臭。刀启出来时,把肠子也连着拉出来了,血和人体内排泄物流了一地,更臭的熏人。

那刀是一般货色,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沈氏妇人细看那死尸脸时,顿时昏厥过去。那脸她太熟悉了。天天睡在一起的丈夫她能不熟悉么?

官府打问周围邻居,一无所获。除了那天夜里的狗叫,其它什么有价值的信息都无。大都路总管府的达鲁花赤、总管、副达鲁花赤、同知、治中、判官、推官等一通忙乎,却什么有意义的线索也没查出来。

陈屏是画师,随御衣局使刘贯道学过几天的画,但谈不上是刘贯道的弟子,刘贯道对陈屏也谈不上了解。谈话间,刘贯道突然想起来什么,他以手抚额对达鲁花赤道,陈屏曾经从去年三月起,就频繁的离开御衣局,有人看见他是朝着大宗正府那边去了,而且身上带着装画具颜料的箱笼。

一个在御衣局供职的画师跑大宗正府干嘛?而且起自去年二月末三月初直到这个月初,陈屏几乎没回过他在大都棋盘街康衢坊的家。他隔三差五在家露露面,然后又匆忙离去,似乎是有什么紧要差事在办。家中的妇人和幼子,见他那副神神秘秘的样子,也没敢去问。

去年三月至上月末这个月初,大宗正府,这里面似乎隐隐的透出些什么关键的东西来,但又似乎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达鲁花赤官和大都路的同僚官员们反复的回忆这两个时间和大宗正府之间有什么可疑和可以对得上的垦节。

然后,忽然电光火石之间,他们想起了这之间似乎可以被一件事联结在一起。去年二三月是中枢丞相兼枢密巴林.伯颜入大宗正府牢狱的时间,上月二十三日则是平章艾哈迈德.努尔丁被合汗以“诏以艾哈迈德罪恶颁告中外,凡民间利病即与兴除之。”的名义掘墓开棺鞭尸,并将艾哈迈德的长子哈桑、次子侯赛因解赴柴市刑场,处以寸磔之刑将其血肉喂狗,剩下的平章府邸中合府上下一百五十余口,妻女、侍妾、幼男、女奴全部充入教坊,十二岁以上已成丁的男子流配偏远蛮荒之地为奴的时间。

哈桑就是前任大都路总管。

艾哈迈德.努尔丁一倒,巴林.伯颜就出狱了。虽然合汗没正式下旨意昭告中外给巴林.伯颜洗刷污名。

不过,这个事儿和一个御衣局的画师又能产生什么联系呢?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陈屏去大宗正府究竟是干嘛去了,这似乎是突破迷雾的一个点。陈屏也许是卷入了什么隐秘,他去大宗正府干的差事也许就是他被杀的原因。

如果是,他干了什么?杀他的是谁?

猛然间,官员们意识到这诡异之事实在牵扯进朝政太深,早已有人偷偷议论合汗与丞相之间关系之微妙与不和常情。若彻查陈屏一案,恐怕拉出不可见人之内情,这内情可能连合汗都牵扯在内。

打住!此举不妥!

陈屏妻得了一百零七两烧埋银,并由大都路总管府出钱为陈屏购置坟地并置办了丧礼。沈氏白得烧埋银一百零七两,就觉得这不和常理的银子数目里定有蹊跷,想是要封她的口。但转念一想,自己一个丧夫的妇人,又拖着幼子,顿时没有了继续追究下去的气力,决定罢休认命。

陈屏妻在得了烧埋银后不再说什么,她没有回娘家过活。一年后,她带着自己和陈屏生的儿子陈礼改嫁给一个老而无子的外省财主。风风光光的嫁去了外地。

而我,陈屏,此时躺在自己的墓中,诅咒那害了我的恶人。虽然我连那人的脸都没看见过。

我就生在腹里,我老家在河北易州定兴,那里原是世侯张柔的领地。我来大都时,张氏当家的已经是张柔的第九子张弘范,人称“九拔都”的那个。我在大都随刘贯道学过几天的画,但谈不上师生。

大都有不少从回回地面来的商人,他们带来西域的泥金抄本,那独具异域风范色彩浓烈的繁密插图,吸引着我花掉了不少的钱去淘换它们。因为它们与本朝流行的文人山水截然不同的风格。我喜欢那种不吝惜的泼洒各种艳丽色彩并大量堆金贴银的奢靡风格,以及那里面奇幻的场景与诡异的题材。一切都与清淡素雅的文人画大相径庭。那些人面兽身或人面鸟身的怪物,生着美女的头却长着马的身体鹿的四蹄以及孔雀的尾羽的异形天马。那以人的形象出现的十二宫与七大行星。这些都使我日渐沉溺于完全的不同的画境里。单纯的笔意与墨趣已经不能使我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