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阿拙,你不要多心”,她亲了亲他眼角,与他拥靠在一起,像安抚一只炸了毛的猫似得,轻轻抚着他的脖颈。

“你方才在想什么?”他尽量按耐下焦躁与残存恐惧,状似安和的开口探问。

林明玖轻轻摇了摇头,不愿坦言,她不过天地一俗子,做不到与他谈论生死、评头论足,甚至想来便觉惶惶。她眷恋又求饶般的摇晃他,不许他再探寻。他太过喜爱她,小姑娘从来拿他有办法。

陈朴捻了捻她的发丝,如她所愿的不再追问,潮水下却仍有暗流汹涌……然而,他到底是不舍她为难,且她离得这般近,多少教他安定几分。

他面上终于不再那般苍白了,甚至微有些羞赧,嘴上却还不肯轻易服软,偏要犟一句“就容这儿一回”,惹得小姑娘忍不住又碰了碰他的脸。

这个老男人哦……真让她又爱又怜……

寒水漫上石阶,夜来依旧萧萧,偌大天地,唯有眼前这红烛暖帐里,容得两三点安宁。陈朴闭目枕在小姑娘膝上,虚握着她一只手,似要从中汲取暖意,又不肯教人轻易窥得心思,然而心事却早已昭昭。

他待她惯来珍重谨慎,哪里舍得一直枕在小姑娘身上,只是而今病疴神悸,倦意直要从骨子中漫出来,教他神智沉沉,只能凭她处,得上几分气力支撑。

林明玖握着他的手,忍不住摩挲了两下子,他阳气不足,指尖微有些发凉,隐隐可探得粗茧,三十余年里,所有苦难都毫不留情的在他身上刻下了痕迹……

她微有些走神,一时便忘了给他顺顺头发,摸摸后颈儿,惹得他不满的抬了抬眼,状似无意的攥了攥小姑娘的手,让她笑弯了眉眼。

自打两人点了龙凤烛,陈朴最喜欢的便是如此同她亲近两分,从小到大,除了他那早死的娘,他再没从哪儿得过一份软和,教他忍不住贪图……

不过也不一样……她是他的小姑娘,是他心爱之人……

小姑娘顺着他鬓角,将那些微微发白的头发掩进了深处,间或与他闲话两声。

“宫里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她最了解他不过,今日他又不敢光明正大的去宣郎中,想来是宫里又出了什么说不得的事情。

陈朴摇了摇头,说不尽的疲惫,他没法说,他这场病纯粹是吓出来的……如今圣人行将就木,他运气不好,竟翻出来了他那个司礼监掌印的主子,与福王密谋,要篡改遗诏改立储君之事。

他不想让小姑娘知道这些糟心事,知道了也没什么用,他们都是命运翻覆一棋子,哪有什么挣扎的余地,反倒是教人惶惶……如果可以,他想要她永远不知愁苦,不见风雨,他总还是能护住她的……

到头来,陈朴也只能叹一声,“命这个字啊,是真不公平。有的人生来便在高门大户,进则封将拜相,退也可做一富贵闲人。有的人却是生来贫贱,哪哪都是行不得……”

他说着,还手指上翻,卷了一个兰花指,学着戏里唱着声“行不得也”,几分滑稽,几分凄苦……

林明玖抚了抚他眼角细纹,窥得一点湿意,使她顿了顿手,又恍若未察的轻点而过,“这宫里人都不易与,你若得机会,便退下来吧……外放出去也是好的”

陈朴笑了笑,倒是显出了几分安宁平和来,“过两年吧,小的们还没练出来呢,这当口下来,倒是把主子架在那了,不像话。”

他既知道了那种事,哪是能说退就退的,不说旁人,主子便要第一个拿他开刀。并且……他虽算不上好人,却自认做不得背信弃义,主子待他不薄了,如今又处在险局中,他没法把一大帮人撇那儿就跑。

良久,陈朴又喟叹一声,仿佛心气尽数熬平了一般,“我这人啊,命一向不好,这辈子得到的所有东西啊,都是废了死劲儿,才争来的夺来的。唯有你,好似天上平白掉下来了一份大福气,就砸在我头上,我现在都还是懵的……”

林明玖倾下身拥住他,他也手熟的将她揽住。他从来内敛,如今说了这般多,已自觉失态,不肯再多说了。

“行啦,时辰不早了,安歇吧”,他轻手拍了拍怀中的小姑娘,而后起身去吹烛火。壁上光影跳动了几下,屋里便暗了下来,唯有几缕月光透过窗缝,投在石板地上。

陈朴理了理松散了两分的中衣,将带子系得归归整整。袖袍影影绰绰,抬手时垂在肘间,又被他细细掩了回去。其实两人到如今,能做的不能做的也都做过了,只是他顾念总比旁人多上几分。

他知道能得到怜惜……可小姑娘是那熠熠生辉的明珠,从身体到魂灵都无半点瑕疵,他却是泥潭砂砾,脏污而暗淡。他总想遮掩一点,再遮掩一点,好似这样便可般配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