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想那儿是否已徒余尘埃,不敢看那儿何时已杂草丛生,他只是由着青苔绿藓侵上了石阶,同时也蔓上了自己的记忆。他怕一想便击碎了他的帝王之心,他怕一看就勾起了他的苦痛回忆。因为再怎么说,他承下这重担执掌江东之时,也只是一个连失父兄,惊疑不定的少年。
他那时只有十八岁,而陪在他身边的,也只有一个大权在握,深不可测的周瑜。那至亲至疏之人口口称臣,声声立誓,成全了他勃勃野心,却独独不曾开口问问他是否伤心又是否害怕,独独未能对他温言一句“莫怕”,他们严守着君臣的界线,各自装作忘却了在记忆往事中纠缠不休的同一人,固执地撇去了最后一丝联系。于是当初无措的少年变成了坐断东南的吴主,而昔年谁人口中被柔肠百转地轻唤着的公瑾也变成了开口家国天下,闭口征战杀伐的周都督。
无事不变,亦无人不变,他们皆变得寻不回丝毫昨日的痕迹,那么如今这里,可还寻得回吗?
孙权犹豫地踏入此中,霎时回忆侵袭,暖风扑面,吹散了一地尘埃。
32
这院落实与孙权记忆中的相差颇大,卸去了十足十的武人风范,却不奢不糜,反更添了些雅致精巧,看得出布局之人心中有丘壑,也看得出那人大约下了十成的心思。
入口便是竹叶掩映的曲径,未经过分打磨的青石板蜿蜒着通入竹林深处,孙权不禁无由地便想起了周瑜的故乡,在他不甚清晰的记忆中那里好像亦有这样美的石板路。
向内便豁然开朗,一株桃树收住竹林蔓延,其下置着一方木矮几与两张圈椅,几上放着一张棋盘与对放的两只棋篓。那是孙策最喜爱的消遣方式,如今便那般大咧咧地放在此中,放在周瑜最爱的花木下,便一如,他还未离开的当年。
主屋两侧植着兰草与木槿花,孙权心中想道——方才是“策”之一字所从之竹,现在又是木槿所谓“槿”者“瑾”也,连这般细节都下了苦心镌刻,他们与她们之间的情分大约不曾及彼此间的万一——其旁侧是从紧贴着的花苑中引来的活水,由一节空竹引渡,汇入与后苑水榭相通的石砌小池中,细微流水声惊动池中红鲤,平添了些生趣。
孙权走进中间的主屋之中,意料之中的是其中再无半分女子居住过的痕迹。正对木扇门的是前厅,正中放着一只熄了的香炉,隐约还能嗅到安神香的味道,想来这些日子它的主人们定然难有安眠,一张待客所用的大席榻被安排在窗边,一开窗便可看见后园绿植,其上的梨花桌上置着一套上好的青瓷茶具,只是因着主人不在,其中不曾晾上茶。再往内便是被屏风隐蔽的内室,入眼便是一张铺叠齐整上悬纱缦的床榻,其上并放着的枕昭示着此间主人的密切关系。
窗下从前用作安放女子首饰的妆台依然在原处,只是其上只放了一把角梳与策瑜二人因不议政暂时闲置的头冠和非大宴不上身的过于繁复的佩环——其中的一枚与婚书一道被收入匣中,那枚玉佩,孙权隐约觉得自己曾在小乔夫人身上看见过——剩下便只一卷不知被他们中的谁随手搁下的兵书。
靠墙处立着衣架与一个几乎占据了整面墙的雕花立柜。架上随意搭着一件常服,孙权不曾见周瑜穿过,想来大约是孙策的。
孙权好奇地打开了未曾上锁的柜门,除却了大堆自己赏给周瑜的衣物外,他还发现了一套吴侯制式的官服,他试着用自己口中另一个孙权“过于简单”的思维方式来解释这与谋反无差的行为,却惊异地发觉那个结论本非他所想的那般复杂,只不过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理由——孙策是自己的亲兄,他喜欢的,为何不能留?又有何不能给?
孙权也不知他何时竟连孙策都信不过了,那是照顾他长大成人的大哥,是血浓于水的至亲,面对这个无论如何都不会加害他的人,孙权却颓然发觉自己心中亦只余猜忌。难道这便是所谓侯门,所谓帝王家?
孙权想到了同样备受自己猜忌的周瑜,他对那人的不信任,第一次动摇了。
33
孙权略有些许自我怀疑地退出了主屋,也不知怎的便绕到偏厢前,待再回过神时,那厢房的门已然被推开了。
孙权抬头一看,便愣住了。
那是一间通风良好,并常年维持着恒定室温的房间,只是这一切都非为人居。
那房中只有一张琴案与一侧的香炉,余下的便只有数张琴与一支长箫以及被齐整堆放着的乐谱。
孙权看得出这些经过精心养护的琴箫皆非俗物,其中琴角刻着“竹玉”的那张更可称绝世,他也更知道孙策不通音律,这房中物品的主人只能是周瑜。
他不敢想那儿是否已徒余尘埃,不敢看那儿何时已杂草丛生,他只是由着青苔绿藓侵上了石阶,同时也蔓上了自己的记忆。他怕一想便击碎了他的帝王之心,他怕一看就勾起了他的苦痛回忆。因为再怎么说,他承下这重担执掌江东之时,也只是一个连失父兄,惊疑不定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