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树的倒影逐渐狰狞,眼前的黑暗愈发深邃,赖光沉重的喘息声隐约带上了哭腔,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去,他完全不明白自己怎样就招惹上了这等怪事,但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并未否认“你是妖怪”的指控,原来“套着人皮偷吃小孩的夜行妖怪”真的存在!

“赖、赖光公……”男孩终于跑不动了,他跪在地上眼冒金星地喘气,于压抑的黑暗中绝望地呼唤,他希望与自己同名的斩鬼英雄能降临于此,带他逃离被妖怪吞吃的命运,“救救我……”

他的话音刚落,随之响起的却是他此刻最不想听见的声音:“源赖光,你跑什么?”

打扮成武士模样的妖怪如天火般降临,他的样貌在烈风中急剧改变,赖光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妖怪墨发染雪,头顶长出了赤色的角,身侧骤然出现一只乌黑的巨手,握着一把映着血光的刀。“你竟然问我是谁……你竟然对我说——‘别碰我’。”妖怪一字一顿,咬牙切齿,赤瞳中翻卷着风暴,每说一个字都带着无穷的怨怼与愤恨,“你竟敢忘记我……你凭什么忘了我!‘鬼切’这个你给的名字,你竟然忘掉了!混账源赖光,我要杀了你!”

鬼切欺身而上,只消一步就将赖光按倒在地,他用双手掐住了男孩纤细的脖颈,十指在暴怒中瞬间收紧,“是你先招惹我,是你!为什么没有我的允许就死掉?明明能杀你的只有我,你到最后都在欺骗我——”

当被丢下的百年悲怨化为怒火,足以将理智燃烧殆尽。鬼切俯视着男孩窒息前的痛苦表情,感受着身下幼小躯体的无助痉挛,一股扭曲的快意绞缠而上,他突然就露出了带有酒窝的微笑,“我是鬼切,我是妖怪,我要吃掉你,源赖光……这样该死的源家人就不会把你的灵位藏到我找不到的地方了。”

男孩的抽搐越来越微弱,长长的羽睫无力地垂落,鬼切的笑容却愈发灿烂,甚至带上了几分心满意足的安详。他想在赖光死亡的瞬间张开獠牙,于是他伏低上身,将自己的头颅贴近赖光的胸膛,倾听那颗小小心脏的最后跳动——突然地,他却由这小男孩濒危的心跳,回想起了某个百年前的心跳声。

那是源赖光油尽灯枯的最后几日,老人变得渴睡而慵懒,连凡夫俗子都看得出来,斩鬼的大将即将不久于人世。作为大将曾经的刀,他表面上再不以为然,内心的凄惶还是如惊涛骇浪,于是他隔三差五地潜入源家,隐去身形,溜进源赖光的房间,跪伏在旧主人的身边,倾听他的心跳。

那种跪伏的姿势绝不舒服,就像活人被搁上刀架,但他聆听着源赖光的心跳声,仿佛和缓的海潮,又似清净的水滴,好像能聚拢所有散落的思念,洗涤一切欺瞒的污秽,让他焦虑的心境逐渐安宁,回归沉定与静谧。蜷缩在源赖光身边的他,仿佛重返身而为刀的岁月,奉主之名,奉主之命,一往无前而所向披靡。

少数时候,他能赶在源赖光醒来前及时离去,但更多时候,他听着源赖光的心跳声便睡着了。这也不怪他,他在大江山时听不见源赖光的心跳,总是忧心忡忡得彻夜难眠,好不容易穿越重重结界来到了能让他安歇的人的身边,他当然得补觉,难免一睡不醒。

他仗着自己会隐身术便睡得昏天黑地,但他的得意招数对源赖光那等大阴阳师而言有如儿戏。每每他醒来,总有一只干枯苍老的手在抚摸他的银发与赤角,源赖光起身乏力,便维持着仰卧的姿势,扭头望向榻边,伸手触碰常人眼里的空气、他眼里的他的刀。

“源赖光,别碰我。”虽然他在半醒未醒时这么说,却在地板上挪蹭,与源赖光靠得更近。如果源赖光一如往昔,用苍老的声音训斥他“没教养”,他就反驳:“我才不要被一个又老又丑、成天躺着的臭老头教训!”如果源赖光抬手掐他的鼻尖,拧拧他的耳垂,他会挤出凶相,作势要咬源赖光的指尖,然后将自己的左眼递到源赖光的手指之前,就如同当年他被划下契约的瞬间。

“我听见他们在讨论你的陪葬品。”还有些时候,他会闭着眼睛,装作说梦话,对身边的老人嘟嘟囔囔,“他们说,你会把源氏最好的一把刀带往来世……茨木一定会很高兴,他最讨厌的刀终于和他最讨厌的人一起进坟墓了。”

他非常避讳在源赖光面前提及“童子切安纲”,不知是否出于某种隐晦的嫉妒。但源赖光对此的回复却是:“呵,源氏最好的刀,不就是我本人吗?至于我最好的刀……”

那只枯老的手再度抚上了他的左眼,指尖的力度与温暖一如既往。他很庆幸自己闭着眼睛,这才将轰然溃堤的热泪竭力拦截。

“我有东西要给你,但还得再过几天。”他笨拙地转移话题,丝毫未觉某滴泪珠已然叛逃眼角,在面颊上留下了无色的水痕,又被源赖光的指尖尽数抹去,“在那之前,你不许死掉!听见了吗,源赖光,我不准你死掉,你不能——”

“——你不能死。”

鬼切猛然松开了紧掐男孩脖颈的手,因大梦初醒而浑身颤抖,“源赖光!不、别死——”铺天盖地的悔恨将他掩埋,他俯身就为赖光渡气,将命悬一线的可怜男孩拽回了现世,而后又小心翼翼地将他搂进怀中,不断轻抚他的后背,结结巴巴地向他道歉:“对不起,源赖光,对不起……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那样对你……”

饱受蹂躏的男孩双眼半闭,嘴唇发紫,脖颈上指印深深,仍在剧痛。他被迫伏于鬼切的肩膀,被迫接受鬼切的怀抱与抚摸,疼痛与屈辱迫使他咬紧牙关,终于嘶哑出声:“我……不……姓……源。”

但是大妖只当没听见,依旧在自顾自地呢喃:“对不起,赖光大人,我会弥补我的过错,我会照顾你的,请不要死去,请不要……不要离开我。”

被完全无视的男孩在内心叹了口气,默默地想:真是个奇怪的妖怪,大概脑子坏掉了吧。竟然说要“照顾我”,真是可笑……反正最终都是被吃掉而已。

不过,这妖怪反反复复提及的“源赖光”,是源家的赖光公吗?

与旧时英豪同名的小男孩无声咀嚼自己的疑惑,任由银发赤角的妖怪轻柔地抱起自己,踏过月光,经由他所未知的往事,去向来路。

第五章

晴明觉得自己就是个操劳命,都弯腰驼背得一把年纪了,还要为故友的孽缘急得胡子头发一起掉。“鬼切那么快就找到赖光了?该说不愧是大妖吗,如此轻易就突破了八百比丘尼为赖光布下的星之结界……”俯视着观测用的水镜,晴明烦恼地挠了挠鬓角,他想当即就移动到鬼切身边,制止大妖对小男孩的绑架式行径,但他也深知鬼切对旧主幽暗无垠的执念,他害怕鬼切在受到刺激后做出更加无法挽回之事——比他险些掐死赖光更可怕的,是他透露出的“我要吃掉你”的想法,那膨胀到极致的占有欲极度危险,仿佛下一个瞬间就会惊天动地地爆炸,徒留一地尘屑与荒芜。

“晴明大人不要着急,让小白去把鬼切抓回来!”梦山之主用前爪敲击地板,跃跃欲试,但晴明干脆地拦下了他,“先别妄动,赖光那里还有另外三个孩子尚在睡觉,你若是和鬼切打起来,怕是会吓到他们,误伤则更糟。”

就着房间内红烛的光芒,晴明凌空画符,以手结印,在闭眼前轻声道:“小白,保持安静,待我与鬼切说两句,问问他的想法。”

白狐忙不迭点头,但晴明已经闭上了眼睛。随着咒术的启动,大阴阳师平静无波的脑海中像有小石落下,突然就荡起涟漪,层层叠叠地散布开去,最终触及一把立于水中的赤红长刀,雪亮的刃面上逐渐浮现一张冷峻的脸,那正是大江山之妖——鬼切。

“鬼切,我知道你听得见,就这样与我对话吧。”晴明唇齿不动,仅于内心轻语,“现在,你找到了赖光。你肯定也发现赖光没有前世的记忆了,而且那孩子对妖怪……偏见颇深。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赖光已经度过了没有你的近十年,他有好不容易组建的家,有需要他照顾的弟弟妹妹,有自己的喜怒哀乐,而这一切都与你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