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背影窃窃私语,绝情的水鸟般越滑越远,赖光尖叫着伸出了挽留的手,试图够住他们的衣角,“父亲!母亲!不要离开我,求求你们——”

可他的挽留就像是一个徒劳的空握,只抓出了飞鸟振翅远离后的虚尘。他想象中的父母再度消失,他于梦中绝望地摔倒,但他在现实中猛地坐了起来,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与柴太郎三兄妹共同组成的“家”——那座被大人抛弃、却成为四个小孩遮风挡雨之所的茅屋。

赖光缓缓眨眼,慢慢转动头颈,他想掀开身上的褥子,却被左腕针扎似的肿痛逼出了一声轻唤:“嘶……”他这才想起自己在昏迷前,被发疯的鬼切扭断过手腕,他低头看向那几乎肿成了馒头的腕部,忍不住抽了抽鼻子,为鬼切的不可理喻更添恼恨与憎恶。

但好歹他回到了家,家的温馨足以暂时压制他对妖怪的复仇之心。“有人……在吗?”赖光清了清嗓子,尝试呼唤自己那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妹妹:“薰?柴太郎?小织?我回来了……你们在哪?”

无人回复,也听不到另三个小孩在外屋的动静,赖光内心的不安油然而生。他以脚踢开被褥,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用右手打开拉门,带着不受控制的心跳走出了寝屋,迎接他的是乍亮的天光,空荡荡的房间,数量大减的脸盆与木屐,而素来贪睡的柴太郎三兄妹就像他拂晓时分的亲情之梦,在天亮前便如晨雾般散去了。

赖光怔怔地原地默立,呆了好半天才发现靠墙摆放的简陋饭桌上立着一只纸鹤。他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曾教柴太郎识字,并为了训练柴太郎的读写能力,每每在离家做工前留下一封信,写上叮嘱的三两句话,然后叠成纸鹤置于饭桌,吸引柴太郎拆开了看。

他走向纸鹤,用轻颤的右手笨拙地拆出了一封信,只见柴太郎用细细的炭笔认认真真地写着:“赖光哥,不能当面与你道别,对不起。鬼切帮我们找到了一户人家,那里住着一位爷爷和一位奶奶,他们唯一的儿子去世得很早,希望我和妹妹们能做他们的孙子孙女。因为爷爷奶奶即将前往乡下,时间很紧急,但鬼切说你还要睡很久,我只能带着薰和织先走一步,去找爷爷奶奶了。”

“这么多天来,我们一直在给赖光哥添麻烦,谢谢赖光哥帮助我们!能遇见赖光哥,遇见鬼切那样好心肠的武士大人,我和薰与织都感到很幸福。我们希望赖光哥赶快与鬼切和好,和鬼切一起去新的地方居住,鬼切会做好多种饭团,都好好吃!赖光哥也试试吧!”

“再一次谢谢你,赖光哥。柴太郎、薰、织敬上。”

赖光一字一字地读信,来来回回三次,这才将信放下。他沉默地昂起头,盯着天花板上的蜘蛛网,眼神放空,什么也不想,让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回流——眼泪是他最难接受的懦弱表现,他靠这种方式隐藏自己心碎的声音。

“为什么宁可相信妖怪,也不相信我?明明是我先遇见你们的,我发过誓,不依靠大人也能保护你们……”赖光感觉双眼在火辣辣地抗议,被意志围堵的泪水仿若困兽,坚持要破栅而出,他想抬手擦一擦眼睛,但左腕的疼痛犹如火上浇油,瞬间引爆了他所有的委屈,他的眼泪轰然溃堤,就像摔倒在地、因膝盖破皮的疼痛而哭泣的普通小孩一样哭了起来。

“可、可恶!为什么要夺走我唯一拥有的东西!混账鬼切,该死的妖怪,大混蛋……我又没有家了……”赖光用还能动的右手狠狠抹去奔涌的涕泪,他冲进拉门半开的内室,将粗糙的衣柜尽数打开——果然,晨光残酷地映照出相依为命后的分道扬镳:柜内没了柴太郎三兄妹的衣物,只剩下他可怜巴巴的一点家当,寒酸地堆叠在角落。

“为什么这么着急地离开我?妖怪给你们安排的地方,就真的很好很好吗?”赖光哽咽了两声,泪水在地板上开出了湿润的小花。因为看见了某个东西,他跪落于地,将右手伸向柜底,从劣质木板的夹缝中扯出了一条发带——他依靠卖掉自己的头发,才凑齐钱币买到的柔亮饰物,就这样被小薰遗落在了他们曾经的家。

可那小女孩和她的哥哥、妹妹,明明带走了鬼切买给他们的所有东西。

原来他就这么不如鬼切,这么不如一个闯入他们的生活还不到一周的陌生人。他起早贪黑、节衣缩食、费尽心机才赢来的弟弟妹妹,竟然这么轻易就被一个妖怪抢走了。

他们选择了一个有能力带他们脱离困苦生活的大妖怪,而不是一个依靠熬夜、逞强与抠门,打肿脸充胖子,装腔作势,摆出副“哥哥”模样却什么也给不了他们的小孤儿。

“我明明……很努力了……为什么你们还是不要我?”大滴大滴的泪水滑落面颊,赖光捏紧了发带,任凭指甲刺破掌心,他感觉自己的骄傲在崩毁,尊严在龟裂,可是他的想法又有谁在乎呢?用一封信打发他的柴太郎不在乎,践踏他心意的小薰不在乎,每每抱怨他“凶”、不许他抱,却大笑着扑向鬼切的小织不在乎。

还有鬼切,那只披着美人皮、带着刀的妖怪,口口声声叫他“赖光大人”,反反复复说着“我会照顾你”,却给予了他前所未有的压迫与折磨——初见面就掐他的脖子,在源家更拧断他的手腕,对他每一次突如其来的拥抱,都用力到在他的肋骨上种下了疼痛;对他每一次不知轻重的拉扯与推攘,都给他留下了淤青和扭伤。他这么多天来没洗一次澡,也拒绝鬼切带来的新衣,就是怕在其他人面前袒露身体,他害怕自己满身的淤肿、血痕会进一步暴露和鬼切之间的差距,他无比恼恨为何鬼切能拥有那么大的力气,而自己却脆弱到被妖怪一碰就摔倒、骨折、甚至昏厥!

他的自尊不允许他轻言痛楚,于是他拢紧衣襟,咬牙忍耐。他不是不渴望被发现、被关心,然而柴太郎他们不在乎,对他是否受伤不管不问,只是好奇地围在鬼切身边问东问西。

鬼切也不在乎,他顶着漂亮的脸,说着漂亮话,却在他每一次反抗时推攘他、压制他、掐拧他,用暴力强迫他服从。但比起施加于肉身的压迫,能令他难以接受的是精神上的施暴:鬼切隔三差五就“源赖光”长,“源赖光”短,说些匪夷所思的疯话,并强迫他接受他从未做过的事——明明他都重申过无数次“我不姓源”,鬼切却充耳不闻;明明他没说过一句谎言,鬼切却变本加厉地责骂他:“你就是个骗子!”

不仅如此,一旦他表示“我听不懂”、“你认错人了”,鬼切转瞬就会露出要噬咬他、刺穿他、将他砍成碎肉的表情——

与鬼切独处的每一秒,对他而言都是凌迟之刑。而在可怖之余可笑的是,这样一只用蛮力折辱他,用妄加之罪污蔑他的妖怪,竟然宣称要“照顾”他?

“照顾……”跪在地上的男孩突然笑出了声,但红眸中空无一物。他低着头,惨白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突然在点点滴滴划过面颊的泪雨中开始了自言自语:“刚到京都的时候,雪下得好大,我听说源家人心地善良,会‘照顾’上门求助的可怜人……守卫刚把我带进源家的庭院,那些少爷就开始笑,他们用手里雪球砸我,不停追赶我。他们把我踹到墙上的时候,冰凌掉了下来。”

“就因为我的头发是白色,他们觉得在雪里追我会很有趣。这就是所谓的‘照顾’。”

“之后还有位源氏的小姐,丢给我两个饭团。我太傻了,还以为自己的头受了伤,躺在雪地里,就能被‘照顾’……我选中了那个被加了老鼠药的饭团。”

“‘最近房间里总有老鼠,用了药也杀不死,你长得就像那只红眼睛的白老鼠,看着真不顺眼’……就因为这种理由。这就是所谓的‘照顾’。”

赖光喃喃的声音仿佛自我催眠,他渐渐止住了眼泪。借由数次深呼吸,他的表情也镇定了下来,反倒显得面上残留的泪痕像是伪装。“我才不要被照顾,我只相信我自己。”他耳语般重复着这句话,就着沾染了掌心血的发带,为自己扎了个草率的马尾。

然后他站了起来,开始飞快地走动,一边为自己收拾出一个小小的包袱,一边不断地对自己默念:“我是‘赖光’,爷爷叫我‘文殊丸’,我不相信任何人,我不需要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