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毫无隐瞒地点了点头,脸上那超乎年龄的淡然表情仿佛在说:不然呢。但是他抬眼一瞧锄起地来如无差别狂轰滥炸的鬼兵部,立刻就鼓起了小脸,蹙起了秀气的眉,用清亮的童音不悦道:“鬼兵部!你使那么大力气做什么,土层都要被你全部掀飞了!等会还怎么播种?真笨,身为赖光公得意的兵器,竟然连地都耕不好,大笨蛋!”

赖光的骂声颇为孩子气,但杀伤力不可小觑,令鬼王、鬼将,以及满脑子“小主人说什么都是世间真理”的鬼切,面部表情一概呈现出恍惚的空白,大妖们的脑内齐齐刷过一句话:鬼兵部竟然因为不会耕田被批评了……所谓“不会种地的妖兵不是好妖兵”,吗。

但被小主人呵斥的鬼兵部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只见它原地站了一会儿,好像在自我思考,随即“哐”地转身,朝赖光俯首,小绵羊般温顺领受赖光严厉的叱责:“要么站着锄地,要么趴下来犁地。你自己选吧,我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了。”

鬼兵部肃杀而低沉的声音自漆黑的甲胄后响起,带着嗡鸣的回音:“是,谨遵主命。”

而后这双足四手的巨人回转身体,再度面对土地,仿若解甲归田的骁勇战将竭力磨平自身的凶蛮与暴力,它将动作放得极其轻柔,对待土地犹如对待重生后变得如此柔嫩脆弱,却仍不改其桀骜本性的小主人,而它的改变与努力很快就得到了小主人的宽容和赞赏:“不错,也不是那么笨。耕完地就替你手入,我的好兵器。”

鬼兵部背对着小主人挥舞锄头,被夸奖时从来一言不发。它上得了战场也下得了田地,全因它敬畏着主人坚毅的心,愿为那个不屈的意志赴汤蹈火,即便它本是没有灵魂的空壳。

但在场的大妖们可不知鬼兵部对其主那类似于爱怜的情感,酒吞和茨木的嘴唇嗫嚅了半天,也不知该对眼前奇景作何评价。鬼切则晃了晃指间牵着的小手,压低了声线耳语:“赖光,那个,嗯……手入,我也?”

小男孩挑眼看向大妖,眼角闪烁着红瞳俏丽的流光。他轻轻一声哼笑,翘起的尾音犹胜成人的撩拨,而后他抬手一指大妖单手抱着的、盛满了红薯的竹篓,既高傲又调皮地命令道:“如果这次你不把红薯烤焦,我就答应你,爱刀。”

——可惜鬼切还是把红薯烤焦了,全部。他郁闷地戳着一地黑炭,心想以后做正事的时候,一定不能再偷窥小主人!否则太容易被那双眼睛吸走魂魄,光顾着傻笑了。

第十八章

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大江山的妖怪们都知道了赖光的存在。鬼切既懊恼又忐忑,成天为小主人的安危担惊受怕,但某一日他偷偷跟踪小主人,却沮丧地发现自己这么多天来完全瞎操心了。

原因无他,仅仅是赖光和大江山的妖怪们交上了朋友。但这个“交朋友”只是赖光单方面的说法,就大江山的妖怪们而言,他们达成的共识是:想“养”赖光。妖怪们不约而同地认为,这小男孩和大江山的宿敌源赖光长相奇似,但性格迥异,源赖光有多可恨,赖光就有多可爱,如果他真是源赖光的转世,这个反差便也太好玩儿了!谁能想到当初笑容邪狞,一身血腥,斩妖除魔毫不留情的男人,会变成雪大福般小小的一只,又软又好戳,还会用荷叶捧起自己做的水馒头,认真地邀请妖怪们品尝,并递来青色的竹筒,里头盛满了甜甜的米酒——多乖巧的孩子啊!源赖光能做到吗?他不能!

此外,赖光的身体发肤都被鬼切的妖气所缠绕,稍敏锐的妖怪都能嗅出他体内含有一半的妖血,这令他们感到安全,仿佛赖光已经与名为“源赖光”的存在割裂开来,他是属于大江山的孩子,而非来自源氏的屠夫、猎人与刽子手。

但更重要的,且最令大江山之妖们魂牵梦萦的是,赖光的烹饪手艺也太好了吧!?为什么一个弱不禁风、看上去既白嫩又娇贵的小不点这么心灵手巧?不仅煮饭熬粥、制饼酿酒无一不精,还会做各种各样只有妖怪们冒着生命危险溜去平安京才能见到的小点心,妖怪们只要搜集齐小男孩指名的食材,趁新鲜送至小男孩处,就能在稍许的等待后泪流满面地大饱口福,边砸吧嘴边感慨:好想把小赖光偷回家,自己养啊……要不是鬼切太凶、看得太严,一定今晚就偷走……

但鬼切是名震四方、威风凛凛的大妖怪,如果他有意释放出刚烈的妖气,寻常小妖还未近他的身,就会跪地昏厥、口吐白沫,这就导致眼馋赖光的众妖有贼心没贼胆,只好退而求其次,对小男孩伸出手或爪或摇晃的尾巴尖,笑嘻嘻地说:“交个朋友吧,小赖光!”

为此,鬼切深感欣慰。自家的小主人逐渐在大江山找到了容身之处,并为众妖所喜爱,他仿佛终于能将一只银羽的小鸟带离庇护所,放归更旷阔的天空。他庆幸自己与主人都获得了第二个故乡。

但时间一长,鬼切又开始酸溜溜,他总觉得自己在小主人心目中的分量受到了威胁,好似心仪于赖光的小妖怪们成群结队往秤上一压,也能以多敌少,将他的存在感比下去。

可他身为威名赫赫的大妖怪,怎能被那些个小兔妖、小草妖、狸猫妖、独眼妖,除了吵吵闹闹兄弟互坑就是伸出六只小脏爪朝赖光讨食吃的镰鼬小妖比下去!

于是以无双美刃为本体的大妖怪单方面地开始了与小妖怪们的厮杀,其战况之紧迫、战局之激烈令鬼切血脉偾张、越战越勇,直杀得小妖怪们片甲不留——山兔:“啊啊啊啊小赖光留给本宝宝的樱饼!是哪个大笨蛋咬了这么大一口!好气啊呱呱,本宝宝好气啊!”孟婆:“呜呜,我的樱花冻怎么也只剩下一颗啦……怎么办,再去找樱花姐姐要樱花瓣吗?可是这个月已经请小赖光做过好吃的了,要等下个月,还要等好久……”

狸猫:“鬼鬼鬼鬼鬼切大人!为什么那样看着我,我只是在吃小鱼干——咦,的、的确是小赖光烤的……呜哇哇哇鬼切大人不要都拿走啊!我等了好久才排上队的——”

镰鼬三兄弟:“……被夺走了呢,红豆烧。”“……都怪一太郎哥哥,非要在鬼切面前炫耀我们抢到了小赖光做的好吃的。”“喂喂,你怎么说话呢二太郎,那怎么能叫炫耀,红豆烧是我们和小赖光之间友情的证明好不好,本来就是我们应得的!”“没错没错!就算鬼切是大妖怪,也不能夺走三太郎和小赖光之间友情的证明——嘻嘻,啊呜——”“等等三太郎你怎么还剩一块红豆烧的?!你怎么藏下来的?!快给大哥也来一口——”“啊啊啊啊二太郎也要来一口!”

闻声复返的鬼切:“呵呵,偷藏?”

镰鼬三兄弟就这样心如死灰地被剥夺了仅存的“友情证明”。

虽然仗着大妖的身份,鬼切对小妖怪们呈现出碾压之势,但面对同样高居上位的大妖怪,他就不一定能讨到好处了。他与同为大妖的同胞的首战,对手是罗生门之鬼,茨木童子。

说起茨木,他与赖光的友情之诞生、萌芽与茁壮生长,其过程可谓一波三折。最起初,罗生门之鬼视小男孩为眼中钉肉中刺,总想揪住一点端倪就砍下他的小脑袋、为友雪耻,或是一脚把他踹出大江山,让顶着宿敌之脸的小杂碎有多远滚多远,距离酒吞童子越远越好。

但大妖越是对赖光表现出偏见与敌视,越是挑起了赖光的兴趣与好奇。小男孩初生牛犊不怕虎,决意要解开茨木对他的心结,他隔三差五就或是带上鬼切,或是带上鬼兵部,满大江山的寻找茨木,追在他身后呼唤:“茨木叔叔,等等!我想和你说说话。”

被反复纠缠的罗生门之鬼当然怒从心起,他还从没见过像赖光那样自寻死路的小杂碎!可无论他低吼“源赖光,你莫逼吾违背挚友不准杀你的王令”多少遍,小男孩总是不卑不亢地用同一句话顶撞他:“我叫赖光,我不姓源。”大妖烦躁地咆哮:“你到底有何阴招?全使出来吧!”怎料小男孩解开挂在肩上的小包袱就掏出一根青翠的竹筒,揭开封口的芭蕉叶,露出竹筒内散发着淡雅清香的糯米饭,“我知道我的手臂是茨木叔叔帮我接好的,自那次后,我的手臂一直都没有断过。谢谢你,茨木叔叔,这是给你的谢礼,如果你不收下,我会一直跟着你,直到你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