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之付丧神不忍小主人闷闷不乐,携刀就闯到了绝代之妖面前,质问他是否拿走了小主人的御守,但倾世的狐妖只是暧昧地一笑,用男女莫辨的低缓声音轻柔道:“你和我那乖侄儿,又能维持这虚假的美梦多久呢?那孩子究竟姓不姓‘源’,很快就会知晓了。”

鬼切对绝代之妖谶语般的回复感到心惊,他用最快的脚程从逢魔之原赶回大江山,却在刚踏上故园边陲之时,被等候在那里的小妖怪们一拥而上,山兔打头哭诉道:“不好了鬼切不好了!小赖光不见了!我们哪里都找不到他,怎么办啊!”萤草更是用袖口抹起了眼泪:“呜呜,我和白狼找了一整晚,茨木大人也是,但怎样找都找不到……他到底去了哪里呢?”

鬼切后退一步,紧紧攥住了心口。他的脸色过于可怕,让小妖怪们登时不敢再哭。但萤草鼓起勇气,怯生生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催他:“鬼切,快用用血契,只有你能找到小赖光了。”

但鬼切摇了摇头,他的语气听上去似乎马上就要抱头痛哭,他说:“我感应不到……我感应不到我的主人。”

“我又弄丢他了。”

大江山的小孩走丢了——这一骇闻一夜之间就横跨陆地,甚至传到了荒川。为了找到那半妖男孩,大江山的妖怪们可谓倾巢出动,掀开了每一块石头,掘开了每一个树洞,就连蚂蚁窝都被捣开,但妖怪们心急火燎瞪大了眼睛搜寻后的对话永远是:

“你找到小赖光了吗?或者那个块头很大的,叫‘鬼兵部’的家伙?”“没有啊!我饭都没吃,光顾着找他了!你呢,有发现吗?”“我也没有,唉……”

“对了!鬼切大人的血契呢?还是没感应?”“是啊,你说怪不怪,那可是血契哎,以前源赖光用过的那个。”“血契都没反应,难不成——?”“呸呸呸别乌鸦嘴!继续找找吧,也许小赖光掉进哪条缝里了,正愁一个人爬不出来呢!”

时至第三夜,赖光仍不见踪迹,几乎所有妖怪都觉得“大江山的孩子”凶多吉少了。愁云惨雾笼罩在妖怪们的心头,他们唉声叹气,心想赖光来大江山还不过两年,那么善良聪颖的孩子,怎么突然就没了呢。明明那个可恶的源赖光丧尽天良,还能恬不知耻地安享晚年……果然只有祸害才能活得长久?世道真是太不公平了。

随着第三个夜晚的夜色越来越深,大江山的妖怪们逐渐选择放弃,但大江山的鬼王却选择一连三天三夜未合眼,并将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为目标,继续在他所庇佑的鬼之国寻觅。“茨木,你看好鬼切,别让他做出什么傻事。本大爷刚才想起还剩一个地方没找过,这便去一趟。”

鬼王座是大江山的至高之所,壁立千仞,地势险奇,狂暴烈风宛若鬼哭,承载了百年前大江山与海国之战的惨痛回忆。酒吞本不指望赖光那样的小豆丁能靠自己的力量攀到这里,但半妖男孩总能给堂堂鬼王以惊讶与扶额的冲动:他在这里。带着鬼兵部。

小男孩躲在巨型妖兵的脚后跟的阴影中,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用带有鬼切妖纹的外衣包裹着自己,可怜兮兮地躺在地上。

鬼王盯着那个芝麻绿豆大小的瘦弱背影,盯了半晌才冒出个念头:可算是让他给找到了,“大江山的孩子”啊。

“喂,小不点?”鬼王大步走向小男孩,无视了鬼兵部警告的俯瞰,他在赖光身边蹲下,发现小男孩闭着眼睛,牙齿打颤,手指深陷掌心,冷汗沁透了那缕鲜红的额发。鬼王连喊他几声,但他毫无反应,仿佛正处于噩梦之中,不走到最坏的终点就永远无法醒来。

“啧,麻烦了,该不会又是那残留于此的心魔幻境……”酒吞朝鬼兵部比了个手势,示意巨型妖兵加强警戒,他自己则盘腿而坐,将一只手搭上了赖光的双眼,深吸一口气,动用妖力,潜入赖光的梦境一探究竟——

鬼王刚在小男孩的梦中睁开眼睛,就为满目疮痍的炼狱之景大吃一惊。只见血与火冲天而起,残肢与碎肉堆积成山,腥臭的泔水在寸草不生的焦土上缓慢流淌,无尽的硝烟将腐尸染成脓涕般的颜色。酒吞举目环顾,发现远处隐约可见桅杆断折的搁浅海船、破烂碎裂的源氏旌旗、以及七零八落的妖兵残骸,鬼王立刻就确定了小男孩噩梦的发生地:山海之战。

“赖光!小家伙!你人呢?听到了吱一声!”鬼王尝试着呼唤小男孩,但他的声带在震动,发出的声音却连他自己都听不见,这令他烦躁地轻啧。他刚想召唤出鬼王妖火,燃尽一切再说其他,却惊闻一声耳熟的尖叫:“别碰我!不要过来!走开!我不认识你们!”

“小家伙?!”酒吞赶紧迈开脚步,但感觉自己比起“跑”,更像在“飘”,大概这就是身处他人梦境而必须经受的“约束”。

他很快就“飘”到了小男孩身边,发现赖光被一群浑身腐烂的人形怪物围在了中间,那些怪物有的只剩下半边脑袋,有的缺失了半边身体,有的胸腹插着刀箭、或是被残忍地剥开,甚至能看清断骨内生蛆的大小肠与内脏。他们的惨状难以胜数,但他们的衣着无一例外,都或多或少带有源氏军团的标志。

“赖光大人,您不认识我了吗?”酒吞听见其中一个怪物开口道,“我是阿氛啊!我第一次上战场,就跟着您来到大江山……但我没能活着回去,没能向阿香求亲……阿香,阿香一定早就嫁给了别人……”自称“阿氛”的活死人摇摇晃晃地上前,却因一侧的膝盖曾被砍断,没走几步就扑倒在地,但他仿佛没有痛觉,竟用双手在地上爬行,执著地朝赖光的方向蠕动,如同一只悲哀的虫类,“所有人都说您只打胜仗,大家都说跟着您就一定能活着回去,我虽然害怕,但我相信您,我以为我很快就能回家……可那一次我们输了。”

“为什么,赖光大人?您不是只打胜仗吗?为什么输了,您是故意的吗?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赖光大人!我好痛啊!我想回家!”阿氛从地上猛地一蹿,竟攥住了赖光的脚踝,将小男孩硬生生拽倒在地,他那焦黑的眼眶流出血泪,抓挠着赖光小腿的指甲也开始渗出污血,“我不想死!源赖光!我不想死!为什么不对我们负责,你不是大将吗!你为什么只管你的刀,不顾我们!我也有家人,我想回家就对阿香求亲!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啊!为什么我必须去死,我好不甘心!我觉得好痛啊源赖光,你还我命来——”

阿氛嘶叫着就张开血口獠牙,往小男孩裸露在外的小腿咬去,但赖光拼尽全力飞踢一脚,正中阿氛的下颌,将他本就松动的颌骨彻底踢碎,而阿氛也顺势飞了出去,撞上活死人的包围圈,又被无动于衷的同伴弹回地面,软成了一摊轻微抽搐的血泥。

赖光虎口脱险,刚想一鼓作气地逃离这些活死人,却见一位面容还算完整的老者大步上前,堵住了赖光突围的去路,“你又是谁!”担惊受怕的小男孩崩溃地尖叫道,“我不认识你们,我听不懂你们的话!我不是你们所说的那个‘赖光大人’,我根本就不姓源!为什么每个晚上都这样纠缠我,为什么!”

赖光极力澄清的哭喊却让原本面色死灰的老者扭曲了神情,“老臣,守义。您乃贵人,事务繁杂,您可以不记得老臣,但您怎能忘却源姓之人的身份?难道您要将家主的职责抛之脑后吗?”

老者突然开始发抖,眼白慢慢转为漆黑。他的脸部肌肉怪异地抽动,仿佛皮下血管正在膨胀,收缩,膨胀而又收缩,最终随着一声“噗呲”,他七窍喷血,声音也转为嘶哑的癫狂:“我们爱戴您,尊重您,愿为您肝脑涂地,我们发誓要以最小的伤亡换取鬼族的灭绝与人类永恒的幸福,为此,我们付出了如此多的代价,葬送了如此多条生命!巫女们,士兵们,您的臣子们,都为了您的理想家破人亡!事到如今您却说自己不姓源?还要与无耻的妖鬼握手言欢?您竟因私情变得如此、如此——”

“如此令我们失望!你所谓的‘大义’就是个骗局,你践踏了我们为驱逐妖鬼而奉献的血肉!你徇私枉法放过那个刀的妖怪,你因倾心于大江山的邪物造就了多少无谓的牺牲!你不配再做源氏家主,你不再是斩鬼的大将!你令我们失望透顶,这便将源氏给你的一切都还回来吧——你手中的刀,你握住刀的手,你的身体,你的名字,你的姓——把你的一切都还回来吧。我们要求你向源家偿还一切,源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