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义的整张面孔都被泡进了他自己的血里,老人慢慢走向赖光,从袖口中取出了一张颜色诡异的符纸,他用双手托起符,在赖光面前深深一鞠,“自裁谢罪吧,赖光大人,这符上的毒药能助您只经受短暂的痛楚。请向被您欺骗的巫女们、士兵们、您的臣子们偿还,请向源家偿还,请向这还讴歌您功绩、却不知您草菅人命的世间偿还,请偿还一切。”

老者等待了一会儿才抬起脸,见小男孩不仅不接符,反而翻身便跑,硬是撞开了活死人的包围圈,不禁狂怒地咆哮道:“源赖光!为何逃跑!你还未偿还,怎能一走了之!偿还啊源赖光,偿还!偿还!偿还!偿还!”

在守义的带领下,活死人开始追赶赖光,如意图撕裂小兔喉咙般狼奔豕突;山海之战中源氏军团的其他牺牲者们也似洪水般涌现,乌压压如摧城的黑云,他们追逐着仓惶奔逃的小男孩,用不同的声音嘶吼出同一句诅咒:“你欺骗了所有人,伪善的英雄!你不得好死,势必永世受苦!快用你的命来偿还,源赖光!”

源氏的活尸军团声势浩大,小男孩恍若在以一己之力抵挡千军万马,潜入他梦境的酒吞看得又急又怒,但他再如何大喊、再如何挥拳,还是无法干涉这一残酷的噩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男孩边跑边喘,边喘边哭,摔倒了又爬起,爬起了又挣扎向前,他本是那么爱干净、办起事来有条有理的孩子,如今却披头散发而浑身血污,一张小脸脏得完全看不清了容貌,眼中的凄惶与无助令人心碎。

终于,在被一双猛然伸出地面的枯骨之手绊倒后,小男孩重重地摔落,竟用尽办法也无法再度站立。他只得勉强坐起,看了眼自己肿痛的脚踝,再惊恐地回望越逼越近的活尸军团,他仿若一颗小小糯糯的乳白米粒,却要迎接过于庞大且沉重、宛如山呼海啸般的憎恨与杀意——“鬼切!鬼切!救救我!”极致的恐惧让他脱口而出挚爱之刀的名字,“鬼切!救救我,鬼切——”

回应他的,是在他眼前骤然闪现的赤角妖鬼,银发白衣的刀之付丧神面无表情,如雕像般伫立在他面前,向他投下暗色的不详倒影。“鬼切……”小男孩一见爱刀来了,刚想松口气,刚想破涕为笑,就被“鬼切”一刀刺穿了心脏。赖光呆呆的表情还未在髭切华美的刀刃上停留多久,他就被“鬼切”用刀挑向半空,被心口中的刀刃顺势下劈,被划开了整具小小的身体。

“鬼切”将破碎的小男孩甩向一边,任由大量的鲜血染红自己的白衣。“还不够,这还不够,利用我、欺骗我、害我屠杀同族的血海深仇,仅仅这样还不够偿还。”刀之鬼走向只剩半口气的小男孩,对他再度举起了手中刀,“对你食肉啖血,也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这把由你锻造出的刀,如今就让你尝尝它真正的愤怒吧,源赖光!”

“鬼切”落刀如暴雨,仿佛永远不会停止般穿刺着小男孩的身体,是真正意义上的“千刀万剐”。赖光幼小的身体逐渐化为一泊血水,他最后看到的,大概就是“鬼切”伸向他的左眼、挖出他眼球的指尖;而他最后听见的,一定是“鬼切”颠乱而狂喜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份痛楚,你感受到了吗,源赖光?我好兴奋,我无法停下!我终于杀死源赖光了!哈,哈哈哈哈哈——”

即便知道这是梦,被迫旁观的鬼王还是早早就移开了视线、捂住了耳朵,不忍再继续看下去、听下去。他不禁想,失去了晴明所赠御守保护的赖光,这些天来都独自经历着这些吗?大江山退治、鬼切的背叛、流血漂橹的山海之战,本全是他前世的记忆,是源赖光的心魔与自责,但那孩子却要代替源赖光,承受这份过于血腥的罪孽,他何其无辜。

鬼王这才想明白为何小男孩要一声不吭地离家出走,远远地躲到鬼王座,那稚嫩的生命怕是一闭上眼睛就会被游荡在大江山的怨灵倾泻愤怒,他还是逃不过被当做源赖光的替身的命运。源赖光尚能凭借年龄、资历与强大的内心抵御邪灵侵扰,可赖光还太小,天资再卓越也无法一蹴而就,抵达源赖光的境界,这就导致他反反复复经历噩梦,被拖进吞噬他心灵的旧战场,被鬼切、源氏军团的牺牲者们,或许还有茨木,以及在大江山之战中痛失所爱的其他妖怪剥皮拆骨、抵死折磨。他一定是害怕无限轮回的噩梦会变成现实,所以才躲开了鬼切、茨木、以及大江山的其他妖怪们,只带上没有自我意识的鬼兵部,孤身攀上了众妖敬畏的鬼王座,躲在大江山的至高之所,独自忍受无穷无尽的妄加之罪。

“小家伙……”在鬼切将眼球挖出眼眶的瞬间,小男孩停止了呼吸,梦境随即结束,鬼王在回到现实的刹那便将那个泡在冷汗里的小身体揽进怀中,“赖光,没事了,是我,是本大爷,乖,没事了哈,没事了。”

小男孩蜷缩在鬼王的胸前,过了很久很久才颤巍巍地呼出一口气。他心跳极乱,四肢不受控制地发抖,鬼王将大手贴上他的后心,灌注以甜甜米酒般温和的妖力,像抚摸一片千疮百孔的嫩叶般轻抚他嶙峋的脊背,并用轻快的语气安抚他道:“你这小家伙倒是很有能耐,和整个大江山玩捉迷藏,把所有妖怪都玩得团团转——当然,本大爷除外。你知道鬼切因为找不到你,又哭成了只球吗?哈,虽然很惨,但也很好笑,一把刀那么哭,真不会把自己给哭锈吗?本大爷让茨木在鬼切身边就近看着他,茨木八成得撑把伞了。”

鬼王将另一只手伸到小男孩眼前,任由小家伙用纤细的手指牵住他的掌沿,把他宽厚的手掌当做手帕,擦掉了自己簌簌流下的眼泪。

躲在鬼王的手掌后,小男孩沉默了许久,打了一个无声的泪嗝,这才含含糊糊地开始了倾诉:“酒吞叔叔……在梦里,茨木叔叔……有一次,打碎了我所有的骨头,一根根的折断……但、但我觉得……没有鬼切刺穿我时疼。”小男孩赶在鼻涕快要流出前放下了鬼王的手,抬起自己的袖口,蹭了蹭湿漉漉的鼻头,“赖光公在笔记里写,‘武士道即死亡之道,不念胜败,不顾生死’,我,我不怕疼……也不怕死……但我的朋友们为什么都要打我……茨木叔叔也是,鬼切也是……大家都恨我……我害怕我的家又离我而去。”

鬼王再度将那颗小小的、乱糟糟又脏兮兮的头颅揽进胸膛,给了脆弱的小男孩一个富有王者魄力的坚定拥抱,“小不点,瞧你平时脑子动得快,怎么到这时候就糊涂了?你梦里的那些打打杀杀,本来都是源赖光该承受的,结果那混账脚底抹油,把锅都扣到你头上,害得你连觉都睡不好。唉,要不然本大爷还是亲自出马,对源赖光鞭个尸?或者把他的骨头刨出来,塞进葫芦里,拿来泡药酒?你说哪样好啊小不点?”

酒吞特意拿捏出夸张而活泼的语气,让赖光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点点微笑。小男孩摇摇头,轻轻嘟唇道:“都不好。逝者入土为安,不要再去打扰赖光公了。我……既然得到了‘赖光’这个名字,继承了名刀‘鬼切’,又借用了赖光公的鬼兵部,那些梦,那些疼痛……是我应得的。我不会认输,我一定能忍受下去,相信我吧酒吞叔叔,我不会再逃避了。”

鬼王听闻此言,扶住小男孩不足一握的双肩,认真地打量了他好一会儿,道:“很久以前,本大爷曾在寺庙里待过几天,所谓俗世的苦难,约摸也就那么几种,但凡人可不会自愿承受他人的罪孽,他们擅长的是将自身的烦恼抛给神佛。”

“本大爷听鬼切说,你是被文殊菩萨庙的老住持收养的小孩,乳名是‘文殊丸’。呵呵,巧了,你和本大爷倒是很有共通之处。文殊菩萨仗剑骑狮,以智慧为剑,斩却世人烦恼;以狮吼之威,震慑魔怨邪妄,但无论哪个菩萨,所做的都是‘度人’,是以自身为舟桨,承载他人的生、老、病、死、怨憎会,横渡苦海。”

“小不点,你不姓源,不欠源赖光那家伙任何东西,可你为何愿意承受源赖光一手造就的杀孽?你以这副小身板‘度’源赖光的烦恼,‘度’大江山游魂野鬼的烦恼,‘度’普世间轮回辗转冤有头债无主的烦恼,在本大爷看来,你已经成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