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憋屈的神情让老人直接笑出了声:“噗!哈哈哈,不愧是本天才最疼爱的小孙儿啊!”老人冲少年一挑眉,蓝眸跳跃起灵动的光,他核桃般枯皱的脸笑起来,犹有当年的俊雅之美,“源赖光,你啊,还是别跟自己过不去了。赖光还未与你融合前,是个受尽大江山宠爱的乖巧孩子,你在利用他重生后还想发起大江山退治,可不得气得赖光逼你自裁——他宁可与你同死,也不会让你伤害那些爱过他的妖怪们,毕竟他和你一样,有着自己不容更改的本心与大义啊。”

见少年垂下眼睫,似乎沉默地认同了这一说法,晴明轻吁一口长气,慢悠悠道:“但我仍很好奇,你对源家的态度,如今又是如何?你曾在临行前发下毒誓,要用生生世世向源家偿还,我就是怕极了你那个誓言,才在算得赖光的降生、收到八百比丘尼的来信后,百般克制自己不去寻找赖光……但之后你也知,鬼切发现了赖光、发现了你的存在,命运就如一面映照你与鬼切过往的镜子,让鬼切给赖光带来了强迫与伤害,但他们——你们,也因此缔结了新的血契,孕育出更深的羁绊。”

“但就相同的本质而言,赖光与你,都以自己的人类身份为傲,我很担心鬼切强行给予赖光半人半妖的身份,是否会对那孩子带来选择上的两难?我本就是混血,凭自己过往的经历,希望赖光能少走弯路,所以我勒令鬼切在赖光成年之日——今日,让赖光返回平安京,做出是否继续停留于大江山的选择。”

“源赖光,在既已知你已与赖光融合的情况下……你们需要做出的选择又多了一项。其一,是大江山与平安京之择;其二,是真正自由的新生与昔日斩鬼大将的重责之择。”

“纵使我凭借狐妖之血,又比你多活百年,但时至今日,我仍不知你会如何作选。但你得知道,无论鬼切还是我,都希望你能获得自由,摆脱源氏之姓和世间妄念的束缚,依本心而落斩。”

见少年掀起眼睫,绯色瞳中孕育着刃光剑舞一般的风暴,晴明知他心有触动,便进一步吟着笑道:“老朋友,你曾问鬼切若斩天下恶念者,为‘鬼切’,那么何为恶念?当时,你的爱刀回答你,‘以心落斩’。”

“源赖光,你志救天下苍生,斩却无数欺善凌弱的恶念,你亦为‘鬼切’。可你终究不是你的刀,因为你既是人,又是人之剑,你势必要在刀刃上映照人类的七情六欲,那份浑浊与贪婪渐渐腐蚀你的锋利,质疑你对恶念的定义,让你纯粹的、为人而战的野望成为可供归咎的残忍和暴虐。曾经的源赖光的本心,早就让位于源氏家主的头衔、斩鬼大将的身份、名留青史的英雄荣光了。”

“追根究底,是你选择了不念胜败、不顾生死,可你为之而战的人类,念胜败,更顾生死!你以你身为人类兵器的善恶,来评判人类的善恶,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诅咒由此深缠你身。源赖光,老朋友啊,无论你再蔑视神佛诸鬼,你爱人类的赤诚之心总是如此卑微,被你所深爱的人类刻骨憎恨,正是你痛苦的根源。”

“时至今日,不妨放下那份骄傲,学学你的刀,让鬼切教你如何做一把真正的斩鬼之刃吧。任凭是善是恶,还是善恶难分,也不管前世的冤债,抑或他人的期待,行事无愧于心,也就够了。”

垂暮的大阴阳师略微停顿,在向故友掏心置腹后精力难免不济,微笑也带上了疲惫:“让我听听你如何选择吧,老朋友。”

他以为自己会等很久,又或是会等来一个充满故友个人特色的、高深莫测不知所云的答复,怎料少年开口竟是:“我曾研习兵书,深觉欲擒故纵之计甚为奥妙,然天下妖魔肆掠,人间危在旦夕,吾等武者还是以斩立决为佳。”

“晴明,当你我联手,为这人世带来了暂时的祥和,我的身体早已出现断裂之兆,以致我不得不未雨绸缪,这便想起了欲擒故纵之计。我在前世虽无后悔,但仍存遗憾,其一是鬼切,其二便是天下仍未平定,人类立于大地的旗帜仍有动摇之嫌。所以我将目光放在了大江山——于我,于我的重宝,于我的宿敌与宿命,大江山都是难以回避的羁绊交缠之地。”

“不过更重要的,是大江山地处阴阳交界处,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是人类与鬼族之间最重要的唯一关门。我深知身死命殒、轮回转世后,也许无法再得到源氏之姓,但我若想做人类迈向安宁盛世的垫脚石,必须再度取回不亚于‘源赖光’程度的力量,并将大江山作为守卫京都的前线重地,由我之一人亲自镇守,以最小的伤亡换取京畿的安全,不让海国大军倾巢而入、威胁黎民众生的旧事重演。此外,若大江山众妖有意向东进犯,我也能提前履行我斩鬼之刃的职责,为平安京的源氏守军减轻负担。”

“我承认,我再度利用了鬼切。我利用了他对我的执念,我诱导他对我的转世使用血契,并借由他的妖气,让那颗眼球成为唤醒我记忆的钥匙。不仅如此,我还躲藏在赖光单纯的心灵深处,跟随鬼切抵达大江山,刺入了我数番退治仍不可得的鬼城腹地,收获了鬼王的信任与偏爱。仰仗赖光,我得以长居大江山,能自由地探索阴阳交界处的秘密,并实现我镇守人鬼关门的生前夙愿。”

“那便是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欲擒故纵’一计最佳的演绎……我本以为是。”

少年缓缓摇头,用虎牙研磨下唇,更在轻轻耸肩时鼓起了脸颊肉。那些都是出自赖光的小动作,他却在严肃的对话中不自觉地一一呈现,仿佛正映照着他所言之“本以为是”。

只听少年又低声道:“我只算漏了一件事——我会欲擒故纵,可鬼切,以及鬼王酒吞童子,他们就不会么。原本我只是想将大江山当做一个供我执勤戍边、守卫京都的前哨站,怎料赖光……却将大江山认定为他与我共同的家。赖光纯粹而干净,既是我,又是超越了我的我,可他竟然会产生那般想法……大江山众妖先是无条件地宠他,把他当做‘大江山的孩子’,又尊重他,愿意放他回归京都——难道这一切不正是出于鬼切和鬼王等妖怪的欲擒故纵么。”

少年扶住前额,一时间除了叹气,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晴明见老友难得展现如此挫败的神情,不由乐道:“哈哈,没想到吧源赖光,你也有今天!你不仅骗鬼切,连我也骗,我都有点后悔为你流下的那些眼泪了,还不如拿去浇花……不过你果然又栽在大江山头上了,哈哈!干得好啊大江山,源赖光活该!哼。”

晴明说得幸灾乐祸,让少年又一阵无言,他从指缝中望向老友,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将腹诽转为抱怨:“晴明,你都多大年纪了,还像个小孩似的?你又怎知我脱口而出‘酒吞叔叔’时的那种……唔。总之,赖光是令我也怜爱的、我的一部分,他接受了我的选择,我便也要尊重他的本心,即便是称呼方面……唉。但,反正我也达到了深入大江山腹地,监视众妖、刺探敌情的目的,有所得必有所失,赖光的坚持什么的,无所谓了,我不暴露即可,还能顺带利用鬼王等对赖光的信任,何乐而不为。”

时隔百年,晴明依旧能听出老友话里的心口不一,大阴阳师不禁暗笑:原来百年之后,他还是没有改变用薄情寡义掩盖深情重义的坏毛病。什么监视,什么刺探,什么利用,都是他在为重返大江山找理由找借口啊。

老人对少年笑道:“好好好,是是是,没问题,你说得都对。所以你选择了大江山,而非平安京?”

少年别开了视线,似乎不太愿意就此问题直抒胸臆,但晴明不依不饶,于是他只得迂回地答道:“自我再度醒来,源氏早已变换了模样,纵使仍有些不肖子弟,后浪的气势却甚为磅礴,那些源姓的孩子各有其风华,在青史上留下的精彩绝不逊色于我,让没有了我的源氏依旧如龙胆那般生生不息。”

“就算我不愿承认,没有了我这把刀,源氏的兵器库仍有充足的储备,源姓子弟就如无尽剑阵,日夜捍守人类疆域;而没有了我的平安京,也未如何,人类并没有伤筋动骨,也绝不会为我而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