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见夜知道那种颤动是什么。

透支着生命,不顾后果地勉强自己去追寻幸福的时候,心脏就会产生那样轻微但致命的颤动。

生命不过是一场耗时长久的消亡,而总是有人错把一厢情愿当作如愿以偿。宁愿背上债务也要为他一掷千金的女客人,月见夜碰见过不少,然而,企图让只能存活在夜晚的幸福延续到白昼是不可能的。泡影般的幸福轻飘飘的,上升得有多快,破碎得就有多快,人生随之崩溃时发生的震颤也会变得毫无重量。月见夜的使命是温暖脆弱之人的黑夜,支撑着他们迈向黎明,月亮下沉之后,被照耀过的人仍要在破晓时分独自行路。

月见夜苦于自己不曾行医,却总是把真心与博爱当作镇痛的药剂四处分发,可实际上他无法成为任何人的救命稻草。他人因迷恋上他的药效而为之感到痛苦的时候,月见夜微笑着,抚慰着,内心为之感到百倍的痛苦。

月见夜走在梓兰的身边,手臂和她的心跳之间只隔了两层衣物一层血肉,他多想告诉她他在拥抱她的时候就分享了她的一切感觉包括疼痛,他知道她有多么想死却还是自私地希望她活得再长久些,他还知道想要活下去更没有那么容易。

最终的最终,月见夜知道——那些得到过他慰藉和疗愈的人,都要把他给予过的温暖彻底摘除,绚丽的灯光、灿烂的香槟、甜蜜醉人的花言巧语说到底都不过是一簇瞬息而逝的烟火,漫漫长夜终究会归为独自一人的寂静,独自一人的睡眠,抑或独自一人的枯坐到天明。

他们坐在卖三色团子的店铺前的长凳上,月见夜本不推荐这家店的团子——虽然卖相好看但是焦糖酱甜得吓人,团子的口感也很黏腻,梓兰却执意要尝尝。梓兰一个人吃完了一盘三色团子,月见夜观察着她的神色,试探着问她觉得怎么样,梓兰只是潦草地点点头说不错,然后站起身抚了抚衣角问接下来去哪里。

月见夜领着梓兰走到街角,指了指地上的排水沟。梓兰低下头去看,雨水汹涌地合流,汇入宽阔的缝隙里,水纹一边流动,同时也陷入凝滞。梓兰不解,抬头用眼神问月见夜什么意思。月见夜不语,依然指着地上让她看,梓兰又低头,重复几次后,她终于再也忍不住,扶着月见夜的胳膊弯腰吐了起来。

那家的三色团子哪里是人吃的东西。月见夜再清楚不过了,他抚摩梓兰的背就像安抚婴儿入睡,他垂下目光看她却始终一言不发。

秽物和厌恶感被雨水裹挟着毫无保留地冲进地下,大雨淹没了响亮的呕吐声和灵魂隐在的哭泣。梓兰突然之间感到精疲力竭,仿佛从一日清早开始的快乐和容光焕发都是虚幻的错觉。

她非常努力了,努力让自己生机勃勃,努力表现得充满希望。她一遍又一遍命令自己无力的双腿走出一步,走出一步,走出一步又一步;即便一无所获她还是驱使自己的手掌去触碰,去感受,那些朴素的、平凡的、毫无格调的、生长并绽放在低洼里的、她从前根本看不入眼的事物和氛围,哪怕她放下矜持主动去触碰它们、拥抱它们,它们也全都不屑于归她所有——就连那么难吃劣质的三色团子,她忍着莫大的委屈和恶心硬是不露难色地吃下去了,它们也仍不肯停留在她被源石感染的脏器里。

在这泛滥着令人艳羡的烟火气的尘世中,梓兰觉得只有自己是空虚,只有自己是蝼蚁,就因着骨珠上像坟包一样鼓起的黑色结晶,她变得比空虚还要空虚,比蝼蚁还要蝼蚁,矿石病就是这么轻易地把一个曾拥有完美人生的人瞬间打落到尘埃里,成为最低的最低,活着的每分每秒都是对自身的折辱。

雨愈来愈大。梓兰的呕吐是从脏器深处涌动起来的,四肢百骸同时发生摩擦和挤压的排异反应,不愿被接纳的异物穿过喉咙,冲出口腔,碾碎成呜咽。她揪着月见夜的衬衫衣襟失声痛哭——她揪得异常用力,这俗气的、刺眼的、毫无品味的亮粉色布料,成了唯一愿意在她跟前伏低做小的俗物,任她拉扯去擦她哭花了的妆容、去擦她低微的涕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