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说此刻,明明是夸奖的话,听在掌柜耳中,偏激起了他一阵冷战。

他硬着头皮笑道:“还不是托东家的福。”

润玉仍是那副眼皮都不抬一下的样子,漫不经心道:“我的福?这我可不敢当。”

话说到此,已是明摆着好过不了了,润玉这听风阁到他手上已有三年之久,最初只是个将将维持生计的潦倒客栈,润玉将店盘下时,从前的掌柜伙计若是愿意留下便可留下,不愿留下的拿上一比不菲银钱便可另谋高就,这掌柜便留了下来。润玉虽是这茶楼的主人,大事由他拍板,这日常小事却都放由掌柜处理,茶楼生意红火,日子久了掌柜便总能找到项目刮点油水,平日里润玉也懒得管。但若细细去看,账目上还是能看出端倪的。

掌柜擦了擦汗,心道:只是不知他发难的是哪一桩哪一件,能不能被我糊弄过去?

他心里一番盘算,这一笔款挪了,那一笔账虚了——虽说是些损失,但在这富可敌国、那金弹珠弹着玩的小少爷眼中,应该都不是大事才对,没有哪个严重到兴师问罪的程度。

他越发摸不着头脑,只得虚虚地道:“东家这话,我不明白。”

润玉哼笑了一声。

“我何德何能?”他道,“我齐家出身并不高贵,往上数两辈,便只是个寻常茶农,忙时起早贪黑,一年到头靠天吃饭;王掌柜倒好,我这三楼雅座千两白银一两的茶叶都满足不了你了,你还要哄抬那些寻常茶叶的价格,甚至以次充好,蒙骗欺诈一楼那些寻常散客——王掌柜这么会做生意,我岂敢托大?”

原来这“听风阁”有三层,每层招待的客人都不相同,第三层环境最好,价格最贵,就如旭凤喝得那种他觉得“不错”的茶水,都是千两白银起价,甚至有更高的;第二层稍逊,能听见一楼大堂的人声和丝竹声,茶水的价位在千两白银以下,价格不等,有些贵客若是想寻个雅座观看楼下的说书和评弹,也会选在这里;一楼价格最低,寻常散客只要几个铜板就能买到一壶茶,悠悠闲闲坐一下午。千两白银的茶叶自然是妙不可言,但即使是最末等的茶叶,品质仍是不俗的,故而这听风阁才能成为城中最大的茶楼。可这掌柜贪心,他嫌一楼散客吵闹、又花精力又费时间,便起了歪心思:他将库房中的末等茶叶倒卖给其他茶楼,再买来些碎茶叶子以次充好卖个花不起高价的散客,后来又尝出甜头,将一楼的价位提高了不少——产茶之地的人,饭不吃,茶都要喝,许多人已经成了习惯,咬咬牙便也还是来了。

这么一看,账目上确实更加好看了。

王掌柜没想到润玉竟会拿这件事发难,他辩解道:“东家,这茶楼一共三层,从前这二楼三楼一天的进项,怕是就能顶上一层三个月!这一层的生意,表面看着红火,实际就是在赔钱……”

润玉不言不语,望着茶盏内颜色清亮的茶汤,似是在思索什么。掌柜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渐渐消失不见,他惴惴不安地望着润玉,不敢相信他会因此事生气。

一楼散客为喝口好茶,难免不多花点钱,进项多了,不好吗?至于他中饱私囊,比起给润玉的份儿,也只是小数目。

只听那青年慢吞吞地道:“我父亲年轻时,亦是一贫如洗,他走街串巷地贩卖茶叶,时常忙到披星戴月,听我母亲说,她父母不肯同意这门亲事,她便跟着他私奔出去,两人背井离乡地打拼,那时日子是极苦的。”

王掌柜不知他为何忽然说起了这些往事,只得低头听着,润玉又道:“可日子再苦也要过,有时候累得实在过不下去了,他们夫妻二人甚至抱头痛哭——哭完了,若是还有一点钱,便带着那时还年幼的大哥去镇上转转,买一个糖人,再到茶楼坐一坐,点上一壶最便宜的茶,江南人家都好喝茶,天大的事,喝点茶,听一会儿小曲儿,便又能撑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