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为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愣了半晌,呆呆地忽闪了几下睫毛,这才语气如飘在云雾之上般喃喃:“十三岁……鬼切十三岁的时候。你去他所在的孤儿院,参加源氏基金会的捐赠活动。”

O绝不曾料到源赖光的回复竟是斩钉截铁的:“不对。我第一次见到鬼切,是在我十岁的年纪。那时,鬼切才刚出生,是个疾病缠身的早产儿,皱皱巴巴,像只小妖怪。他的母亲据说是位失足少女,精神状态极差,唯一的执念就是腹中婴孩。她为了保住鬼切,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在产房中去世了。”

“对像鬼切那样的孩子,源氏基金会有相应的资助项目,医院的工作人员替鬼切申请了名额,将他抱出保温箱,又带进手术室,但谁能想到鬼切那个小妖怪……仿佛被这人类的世界所拒绝,他动不动就闹出新的毛病,无数次地器官衰竭,医护人员还从未见过那般仿佛被恶鬼纠缠的可怜孩子,简直要引以为奇。不少人猜测,他是否前世杀孽过重,今生才早早就遭如此痛苦,被世间所厌恶。”

“好在人类的力量终究能战胜鬼神,小妖怪被救了回来,身体一天天好转,但仍需要躺在无菌的病房内静养。”

“也便是在那时,父亲大人考察源氏基金会的各重点项目,特意带我随行,前往鬼切所在的医院,探望传闻中‘大难不死的遗腹子’。我想,任何人初见那全身上下都插满导管的小孩,都会感动于他求生的意志,和他不屈服于痛苦的坚韧的心。因此,我问父亲,能否为那孩子取名为‘鬼切’——与源氏传说中、至强的斩鬼之刃同名。我希望那个名字能成为新的‘咒’,拔除缠绕在那孩子身上的无妄邪祟,替他斩断黑暗中觊觎他的恶念之鬼。”

“父亲很欣赏我的想法,但提醒我,我非那孩子的父母,又不过仅与那孩子一面之缘,按照人伦常理,没有为他命名的资格。”

“我尊重父亲的教诲,便想作罢,让从死神手中带回那孩子的医护人员为他取一个名,但……该说小妖怪不愧是小妖怪吗,突然就开始大哭,在床上不停地扭动,把玻璃墙外的所有人吓得不轻,护士赶紧冲进去,安抚他不要哭,紧张地查看他究竟哪里不舒服。”

“查来查去,大家意识到那孩子的病情并没有复发,可他一反常态地扯着嗓子哭,让医护人员都觉得奇怪,因为他平时不哭也不闹,就像个小哑巴,真不知为何就今日例外。”

“当在场众人疑惑难解,还是父亲智慧敏锐,看出那孩子一直在试图朝我挥手、抓握,似乎想触碰我。”

“父亲安排我走进无菌房,那孩子果然停止了哭泣。我在他的保温箱旁站立,想戴上了手套再伸手触碰他,但他又开始掉眼泪,护士便允许我脱下手套。”

“我触碰了那孩子向我摊开的掌心,摸了摸他小小的十根手指,那孩子也试图用他没什么力气的五根手指圈住我的……呵,他抓着我的左手无名指不放,我想抽走,他就哭嚎,至今我都不清楚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又为何唯独攥紧我的左手无名指。”

“总之,那件事后,父亲认定我与那孩子‘有更深的因缘’,为他命名也未尝不可;至于医护人员,他们也很中意‘鬼切’的寓意,未加反对。自此,那孩子便被唤作‘鬼切’。”

“以上便是十岁的我,与一只还未满周岁的小妖怪的初遇。我与鬼切的初遇。”

“对此,你作何评价呢,O……不愿被称作‘鬼切’的鬼切啊。”

源赖光每次呼唤“鬼切”,好像比呼唤自己的名字还自然,他将“鬼切”脱口而出的声音仿佛清雅的惊鹿,拂开空灵而含蓄的水波,诗意藏在言语深处,却如鸣钟磬般叩响了O的心。

“你……我、呃!不,不,是鬼、鬼切……”O的舌头直打结,连话都要说不清,只觉那声呼唤又让他想哭的冲动死灰复燃,因为他竟与源赖光有着如此深刻的羁绊,超越了他青春期最厚脸皮的白日梦,要让他(想象中)的小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但仿佛硬币的两面,即使他能听出源赖光的本意,是引导他推翻一切自我牺牲的决意,他却年纪越大越叛逆,越不按照他丈夫的想法来。比起留恋于此刻,他反而觉得为了这个时空的源赖光和鬼切而倾尽余生——值得!太值得了!不能更值得!

于是,O用男孩的脆音轻笑道:“我不是说过吗,源赖光,O的想法不值得你在意,O的存在本身也不值得你关注。比起询问我,不如把这个初遇的故事再给鬼切讲一遍,让那小子鼻涕眼泪直流地给你评价吧!”

O笑意满面,作势又要挂断电话,但源赖光的脾气一犟上来,也是相当的孩子气,只听他张口就道:“你敢挂电话,我就效仿你今早的所作所为。试试看,O,我正面对的书房的玻璃窗,可还大敞着。”

“——你?!”O一听这话,差点没宕机,源赖光也是能用跳楼自杀威胁鬼切的人吗?他本以为只会反过来!“你、你好卑鄙!你个、你个大坏蛋!”

“哼,彼此彼此。”源赖光可能也觉得那句气话太过幼稚,便用新的挽留飞快地揭过了这一页,“告诉我,O,在我更小的时候,守护在我身边的是你吗?每逢我遭遇重大危险,譬如绑架、抢劫、被卷入车祸,你总是突然出现,以一个约莫十三岁少年的姿态,身着古代武士的服装,却戴着一张鬼面具。每当你救出了我,便会突然消失,没有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无人能够发现丝毫线索。因此父亲认为你是源氏远古的守护灵降临现世,并称呼你为我的‘妖怪武士’。”

源赖光如此一提,O这才想起自己曾在总计一千一百二十四次穿越时空的尝试中,约有数十次前往更久远的过去——“鬼切”还没出生的过去,以及“鬼切”还未与源赖光相遇的过去。论此举的原因,一方面,他是想见见更为年少的丈夫(他的“小丈夫”!像只雪娃娃),以解相思的极致苦闷;另一方面,也是想更全面地搜集信息,以判断究竟斩杀哪些碍事之人、掐灭哪些恶意的导火索,才能未雨绸缪地避免源赖光在他三十三岁那年的死亡结局。

但数十次尝试后,他发现自己擅自闯入更为久远的过去的时空,尤其是鬼切出生前的时空,本想去抱抱小小的丈夫,捏捏他的小脸和小手(的左手无名指),他微小的心愿反倒给年幼的源赖光带来了本不该发生的灾祸:绑架,抢劫,车祸,纵火……每一次都突发于他想触碰源赖光之前,就仿佛世界在向他严厉地警告:你不属于这里,你不受欢迎,你没有触碰“他”的资格,快离开!

——若我不愿?若我偏要触碰?如果我就是要反抗你呢,世界?

——那便消除你“不愿”、“偏要”、“反抗”的根“源”。

虽然凭借矫健的机械之躯,他每次都令源赖光逢凶化吉,但追根究底,还是他搅乱了源赖光平静的生活与安稳的成长,这令他在庆幸之余自责万分。终于,在数十次尝试后——尤其是最后一次尝试,他被源赖光看见了……非人而丑陋的那一面——他选择了放弃,不再前往太过久远、鬼切还未成年、与源赖光的命定之日关联尚浅的过去。

“妖怪……武士吗。你太……不,是你和满仲大人太抬举我了。”被勾起的回忆令O怅惘,他在杂乱无章的思绪中沉浮,既恍惚又清醒,仿佛泪水能流出,却在面颊上凝固。他像是回头了,却看不见回头路,可此时源赖光的声音又如呼唤伴侣的鹿鸣,寥远地响起:

“说是‘武士’,但真的存在连姓名都不告知主君的武士?自我刚出生,到我十八岁成年,你每次来见我,都是那副十三岁的少年武士的模样。你来去无踪,助我一臂之力便消失,从不对我开口说话,也从不解答我的困惑,你是我年少时最大的谜题,O。然而有一次,唯一的一次,你为带我逃出大火,被坠落的房梁砸掉了脸上的面具。透过浓烟,我第一次看见你的脸……像极了鬼切,但鬼切在那时才八岁,分明还呆在孤儿院玩积木。当你把我护在怀里,冲出火场,我还看见你面部的皮肤在灼烧后脱落,露出了金属质感的骨骼,像是某种只存在于未来的机械有机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