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我的‘妖怪武士’,在被我看到脸后,仿佛躲着我般不再出现。但我一直记得那张脸,并据此不断寻找,终于在五年后、我二十三岁,而鬼切步入十三岁的年纪,他的脸和你留在我记忆中的面容完全重合。真没想到当年的小妖怪就是我的‘妖怪武士’,这般命运的交织与时间的错乱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但如父亲还在世,一定会说‘这也是人间浪漫的一种’吧。”
源赖光轻轻微笑,感慨般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他的发尾扫动浴衣的白色绒领,发出沙沙的温柔之声。O听着电话那一端细碎的声响,似乎苦涩的回忆也在发酵后变得甘美,他情不自禁地鼓起腮帮,露出了源赖光看不见的深深酒窝。
只听源赖光又道:“今年八月,鬼切在十八岁的生日会上不小心碰了酒精,他的朋友们一时没拽住他,他像小疯猴般冲出了大江山酒吧。当晴明来电,让我赶去现场,我看见的是他抱着一根电线杆,醉醺醺地告白,那傻孩子对着一根电线杆不断地重复,‘先生,我对你一见钟情’。”
“可在我看来,我与那孩子更偏向于‘一见如故’。如你站在既是鬼切、又不是他的角度,你的观点又是什么,O?”
“……呜、呃……那、那个,嗯……”事实上O给不出明确的回答,他那引以为傲的、明可鉴月的利刃之心,在此刻也是懵懵懂懂而稀里糊涂。又或许,就算是监视着所有信息流的世界本身,也无法对绞缠在他与源赖光之间的因缘,下一个滴水不漏而无懈可击的定义。
又像是人类对爱情、恩情、亲情包含哪些要素,总能夸夸其谈,但一旦迎头撞上真正的情热,往往如坠炙火,立刻就开始理智蒸发,开始结结巴巴——譬如O,譬如他此刻,张口就是不知所措的呢喃:“源、源赖光……别总问我问题,我不知道,我才不在意呢……管他‘一见’什么什么的,我才不……我、我在意的就是……就是源赖光。”
“不、不过我虽然在意源赖光,但源赖光是鬼切的,我、我很清楚……我是O,我不是鬼切,所以,所以我只在意,只是……只是在意,就够了。不需要其他了。”
他说得着实含混,像是齿间粘了星星糖,但电话另一端的源赖光显然听懂了,他用汩汩流淌般的声音柔和道:“O……是吗,我明白了。你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你有你的坚持,不希望被任何人改变。但我仍想知道,真的没有什么,哪怕再离奇、再琐碎、再微小,我能帮助你?”
O猛地梗咽,电子脑内霎时间蹿出了宛如中毒般的千万张画面:拥抱、亲吻、摸摸头、捏捏耳垂、碰碰小红角(Wi-Fi信号接收器),被捋顺乱糟糟的黑色短发、被束起小小的马尾、被重新戴上戒指,戒指被卡在指根再也取不下来、就像是源赖光头顶那撮银发总也压不下来,就像是胶囊咖啡机“嗡嗡”运作时飘来油脂醇厚的香气,他藏进枕头下堵住耳朵却被源赖光揪着后颈提出被窝,他蜷在源赖光的怀里打瞌睡、手中记单词的小本本“啪”地落地,而源赖光将他圈在怀里看一本厚部头的论文集、由着小丈夫将脑袋搁进他的肩窝,他们又去看电影但这次他右边的座位一直坐着他的爱人,源赖光一直牵着他的手并在他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拍拍他的背,让他别笑岔气了但他却要顶嘴:我在源氏本宅生活连怎样笑都要被管家爷爷提醒!做源家的入赘女婿好累规矩好多我好烦你还是跟我姓吧先生!我带你离家出走好不好啊我的丈夫,就由你的妖怪武士大显神威,带你离开这将你束缚的家族与让你疲累忧虑的世界——
他在走马灯般的幻想中,仿佛重新过了一生。这一次,既无生离又无死别,五十个春秋既平淡又完整,让年少时的背叛与隐瞒不足为道。当他在日历上画了红圈的那一天来临,他笑嘻嘻地用指尖绕起自己如染霜华的鬓发,对源赖光说:“纪念日到了!金婚快乐,先生。”源赖光也许会坐在轮椅上,但更可能拄着他藏了各种武器的拐杖,对他点点头,微微一笑:“金婚快乐,鬼切。你想怎样庆祝,我的小傻丈夫?”
“我……”O感觉自己变成了一颗小柠檬,既酸得发苦,又甜得发腻,就像他想要的太多、太多、太多,但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简简单单的:“源赖光,我不要你为我做什么,无论大事,还是小事,都不需要。但我要你为鬼切完成一件事,而且你必须做到——健康平安,长命百岁。”
“我既是祈求你,又是命令你,一定要珍惜自己的生命,和鬼切一起活下去。如果可以,请让鬼切走出你的羽翼之下,请依赖鬼切,允许他做你的刀与鞘,让他既护住你的后背,又挡在你的身前,为你斩除对你图谋不轨的一切恶念!就算他现在还很稚嫩、还很靠不住,但你必须相信,只要给鬼切成长的机会,他会变成非常、非常、非常厉害的武士!他会为了守护自己的主君,成为无所不能的存在。”
“假使真有万一……也请允许那臭小子先你一步离开这人间。他真的很怕被你丢下,就像小狗离不开主人。但如果主人愿意带着小狗一起上路,小狗一定不会让主人在路上孤独!”
“这就是我最后的心愿了。你能做到吗,源赖光?我只给你三秒时间,无论你回不回答,我们都要永别了。一——二——”
源赖光简练的回复和O的“三”一齐响起:“可以。”
O掐断了通话,是终止,亦是诀别。就像他劈落“鬼切”的最后一斩,既无遗憾,又无后悔,无愧于他丈夫赐予他的名——至刚至柔的至强之刃,“鬼切”。
第十六章 16
23:57,剩余可用能源,合计0.04%。
O趁炼钢厂轮值的工人们换班的空当,和只能在地面上滚动的鬼武头一起,蹒跚着走出升降电梯,跌跌撞撞地挪向操作台的尽头。他的眼前浮动着黑色的暗块,耳畔也弥漫着深不见底的幽静,缘于他的视听模块早已无法正常运作,如今不过极为勉强地支撑,只为将他引向围栏之后、高台之下的终局——一炉翻滚的钢水,一汪炽热的死海,一处高达1600摄氏度的活祭之地。
23:58。好热。他想这么说,但人造声带已经无法再振动,他发不出声音。
23:58:44。好暗……他似乎看见了EXE Pro的轮廓,那刽子手一言不发,站在距离操作台尽头的不远处,视线聚焦于他,似乎身材纤细,不像是通常意义上膀大腰圆的凶悍执行官。
23:59:06。啊,全黑了……他向前方伸出双手,但只能抓到没有实体的黑暗。即便如此,他却露出了唯有EXE Pro可堪目睹的笑容。他在心里想:我看不见了,赖光。但是,我知道,我必须向前。我知道你就在前方,我的光一直在前方等候,等待着与我重逢。
他微笑向前一步,两步,在第三步踉跄,跌了一跤,却又颤颤巍巍地爬起,如一位真正意义上七十三岁的老者,歪歪斜斜地经过了EXE Pro的身侧。
那位他命中注定的死神大概是看出了他以身赴死的决意,并未阻拦他不断向前的脚步。又或许是因为24时尚未正式到来,所以静观其变,未曾出手。
23:59:39。快了。他又摔了一跤,但再度爬起。快了,快了。站起来,对,向前,向前,不要让赖光等太久。
23:59:46。快了,快了,快了。他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小小的身体佝偻如干枯的花,他走向钢水池的身影既破败又残缺,但他内心洋溢着无上的荣光,因为他已经在几个小时前,与这个时空的源赖光通话,得到了来自他丈夫的尊重、肯定与认同。
对于一个武士而言,有什么比获得主君的理解、感谢和铭记更重要的呢?源赖光甚至亲口承认他是“属于我的妖怪武士”,这令他畅快得飘飘欲仙,比乘着“赤雪”狂飙过弯痛快一千倍、一万倍、一亿倍!
23:59:50。小小的机械少年昂头挺胸,走向最后一小截黑暗。如果有EXE Pro之外的活物在场,一定会觉得他那临终的姿态无比的绚烂,他仿佛在历经五十年血肉横飞的鏖战后,终于大获全胜,除了他,他的敌人一个不剩。
当厮杀与血战留给他荣光与孤独,他心揣无悔的骄傲。他就像班师回朝的大将,朝着他主君所在的方向回归,如木槿的落花归依土壤,如婴孩返回母体的温床,如他第一次在无菌房内,哭嚎着朝他未来的丈夫伸出小小的手,示意他走近他、再走近他、最终走进他的心,永久地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