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此一下午没有跟卡顿说话。晚饭时,她噘着嘴去吃饭,看见自己的盘子旁边摆着一本书,拿起来一瞧,正是小西德尼的课本。于是她破颜而笑,扑过去环住卡顿的脖子,父女俩就和好了。再没有过比这更严重的冲突。他们过得简朴,但是万事不缺,柯洛娜过的是天堂般的日子。倘若上帝有一张名单,写着世上最幸福的孩子,她定然位列其中了。

要沾污这样纯洁无暇的欢乐几乎是罪恶的,但是在阳光下偶尔也会飘过乌云的阴影。九岁那年生日,柯洛娜收到了一套崭新的油画画具,作为卡顿的生日礼物。她开心极了,决定用这套新画具画一幅卡顿的肖像――这时她画人像已经画得很好了。

难得地升起了一点孩子气,她决心这幅画在画成之前不让父亲知道,要给他一个惊喜。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在他们家,除了柯洛娜的卧室几乎不让外人进入之外,他们两人对彼此是毫无秘密的。她又显然不能在卧室作画,只能断断续续,趁着卡顿外出工作的时候画,听见他在花园小径里的脚步声就连忙藏起来,换成另一幅色调类似的风景画。

油画终于完成时,柯洛娜已在它上面倾注了半个月的心血,这是她学画至今最满意的一幅画了。画上的卡顿穿着他那套旧的深棕色外套――这是因为柯洛娜总觉得那件旧外套比他穿去工作的新衣更亲切些;神色温和,眼中含笑,但又带着似乎永远挂在他脸上的那股忧愁之色。他花白的头发和眼角的皱纹都像极了,投在手臂上的阴影也画得对。她满意地歪着脑袋,打量自己的作品时,恰听见花园小径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以往这声音意味着她要忙乱地藏起画作,可今天就不一样了。柯洛娜轻快地跳起来,走出了房门。

“父亲!”她笑着进入了客厅,“您回来啦!过来,我想找您看看――啊!天啊,您怎么啦?”

欢快的话语半途陡然变作一声惊呼:柯洛娜看见了卡顿的脸。他的脸色灰白,瘫坐在一张椅子上,垂着头,眼神发空,双手直抖。他甚至没拿手提包回来。柯洛娜奔过去,跪倒在他脚边,抬起头来急切地看着他:“父亲,您怎么啦?您生病了吗?能听见我跟您说话吗?等一等,我去叫马奈特爷爷过来!”

她急切地握了握卡顿的双手――他的手也冷得像冰――便要跳起来奔出门去,但卡顿反手紧紧抓住了她。柯洛娜头一次意识到他的力气这样大,她双手的骨头似乎都要被折断了;但是她一声没吭,只是顺着又跪坐回了原地:“怎么了?您松手呀,我得去找医生来看看您!”

卡顿摇了摇头:“我没事。”

他的声音也是低沉的,不像平时的语气,倒像坟墓中传出来的回响。比起人世来更近乎幽灵。柯洛娜急切而担忧地望着他:“您说的什么话,瞧您的脸色白成这样,您的手这样冷!让我去叫医生来,很快的,我跑着去隔壁,马上就回来,您在这儿等一等我好不好?”

“没有必要。”卡顿说,但是他头一次抬起头来,看了看她。他眼睛中闪着柯洛娜看不懂的光,她被这神情吓着,几乎畏缩退避了。“我并没有得病。”

“那您就当是为了我,好吗?我担心您。”柯洛娜几乎是在恳求了。她几乎要脱口而出“您吓着我了!”,但是及时止住了。出于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害怕卡顿这种说不清楚的神色,远不如她害怕承认这件事。尤其是当着卡顿本人的面承认――她直觉他不会愿意听到这番话。

那些受到父母宠爱的孩子,也许未必意识到这一点,但会本能地利用这种宠爱,将自身变为一件可运用的筹码来与父母讨价还价。柯洛娜的这句话奏效了。梦游似的,卡顿点了点头,松开了手。

柯洛娜这时才觉得自己的双手已经麻木了。她跳起身来,飞奔到门口,又忽然止步,转过身来叫道:“您乖乖坐在那儿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也不等卡顿回应,她飞跑出去了,踏倒了一株平日心爱的报春花的枝条而一无所觉。她毫无仪态地跳过三级台阶,拼命敲门――用一种半是指节、半是手背的奇怪姿势,因为她的手仍旧发麻,不能很好地握成拳。一边敲门,她一边喊叫:“马奈特爷爷!”

门几乎立刻就开了,达内跑着来开了门。他们都清楚,柯洛娜从来不曾学会像露西和小露西那样贞静娴淑,但她也少有这样慌张的时刻。露西扶着马奈特医生跟在后面。柯洛娜叫道:“父亲好像生病了,您能去看看他吗?”

第8章 第八章

当一群人急匆匆冲进卡顿家的时候,卡顿仍旧坐在沙发上,但他看起来好些了――没那么像坟墓中爬出来的幽灵了。他抬着头,当柯洛娜飞奔进屋子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柯洛娜一口气冲到沙发边,几乎是扑倒在他的脚下。她跪坐在地毯上,将卡顿的一只手捂在自己的双掌掌心之中,看看卡顿,又看看马奈特医生,稚嫩的脸上流露出不想妨碍医生、又不愿离开父亲的激烈矛盾。马奈特医生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就坐在那儿,她才安稳了。

她为此一下午没有跟卡顿说话。晚饭时,她噘着嘴去吃饭,看见自己的盘子旁边摆着一本书,拿起来一瞧,正是小西德尼的课本。于是她破颜而笑,扑过去环住卡顿的脖子,父女俩就和好了。再没有过比这更严重的冲突。他们过得简朴,但是万事不缺,柯洛娜过的是天堂般的日子。倘若上帝有一张名单,写着世上最幸福的孩子,她定然位列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