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杰拉德不是粗心大意的人,他受的伤大多是因为无可奈何。他做着危险的工作,而且很多时候他的工作环境比其他人更危险。因为他是前军人,所以他比其他人更善于处理面对大量敌人的情况——尽管这种事不常发生,但一旦出现了,他就是小队的依靠。有的时候普罗修特会主动代替杰拉德,有的时候加丘会去帮忙,但里苏特和索尔贝都很清楚那两个人和杰拉德有着根本上的不同。普罗修特和加丘会评估状况的严重性,选择合适的切入角度,甚至会考虑这样做是否明智,有没有除此之外的选择。但杰拉德不会,只要那是里苏特的命令,或者只要杰拉德认为这是他们需要的,那么他就会直接去执行,而不是站在一边考虑什么明智不明智的问题。他在任务中会谨慎地行动,但在任务开始前从来不会评估风险。里苏特由衷地觉得拥有这样的部下是一种幸运,但同时这也迫使他在安排任务时必须考虑到所有可能存在的风险——因为只要他一声令下,这些人就会赴汤蹈火,哪怕任务的终点只有死亡,也在所不辞。
但这不意味着索尔贝会和里苏特有一样的想法。他毕竟不是队长,他是杰拉德的搭档,更是他的恋人。他进入这个行业比其他人都早,所以很清楚杰拉德这样的心态从何而来。这是一种自我放逐。这份工作是不会让人全身而退的,他们会和很多人结仇,会被仇人追杀,任务会失败,会被反抗的目标追杀。尤其是年纪增长之后,自己的身体会衰退,但他人的仇恨只会日益加深。在踏入这道门槛之后,暗杀者就注定不得好死。对于惜命的家伙而言,这绝对不是一份理想的工作,可这种体悟只有在真正成为了暗杀者时候才会得到,到那时后悔已经晚了。
在新年夜的时候,暗杀者们再次聚在一起。那次聚会是梅洛尼主持的,当时老板突然要求他们进行年终报告,普罗修特和里苏特忙着文书工作,对梅洛尼的请求听都没听就点了头。
好在梅洛尼虽然兴趣恶劣,但是搞团建的能力不比霍尔马吉欧差。今年他们组来了两个新人,还都是未成年人,而且看样子以前没有这类的经历。梅洛尼把气氛搞得很热闹,大家有吃有喝,还玩了几个破冰游戏。加丘难得地没发脾气,虽然他明着不表现出来,但是头上时不时升起一阵白雾,他还不能完全控制「白色相簿」,所以在情绪高昂的时候浑身会散发冷气。而贝西全程都挂着笑脸,因为桌上的美食而高兴,因为霍尔马吉欧的黄色笑话而脸上发红、笑个不停。他来到暗杀者小队之后一直非常紧张,今天可能是他笑的最多的时候。普罗修特看着贝西开心的样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也被感染了,露出微笑,和里苏特碰了杯子。
那天他们熬到很晚,索尔贝和杰拉德决定在总部过夜,他们两个人叠着睡在平时坐的那个单人沙发上。索尔贝因为个子高的缘故被压在了下面,杰拉德趴在他身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索尔贝当然也很困,他喝了不少酒,杰拉德压得他呼吸困难,加重了睡意。但就在他意识不清醒的时候,饭桌那边传来了争执的声音,他本能地警觉,试图分辨说话的人的身份。他隐约记得最后留在那里的是负责收拾的普罗修特和里苏特,于是他侧耳细听。
普罗修特似乎在单方面对里苏特发脾气。这倒是新鲜,虽然他们私交密切,但私下关系再怎么好,里苏特都是他的队长,普罗修特哪怕对他的决策不满意,也绝对不会和他吵架。索尔贝对抗着困意,试图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普罗修特的声音抑抑扬扬,而里苏特的声音过于低沉,根本听不清楚。索尔贝只能模模糊糊地听个大概,但光是听到其中的零碎片段就让索尔贝没来由地觉得有些难过。
大致上,普罗修特在后悔,他突然觉得当时应该把贝西送到福利院,而不是留在这里让他迟早被杀。贝西还没准备好,但他必须得准备好,如果没能接受这个命运,那么他永远都无法获得荣光。事实上,在那件事尘埃落定之后,普罗修特、霍尔马吉欧和杰拉德三个人曾经寻找过贝西的生身父母。他们发动关系,翻遍了人口走私途径城市的警局报告、孤儿院名单和失踪人口记录,但一无所获。暗杀者们揭露了他们自己不愿承认的可能性,唯一的突破口落在了贝西自己身上。贝西信任普罗修特,对他的提问知无不言,虽然普罗修特工作时不知恐惧,但唯独此刻他不敢继续探究——命运已经对男孩过于残酷,若要再逼他承认自己被父母亲手卖给器官贩子,普罗修特觉得自己的灵魂会因此万劫不复。这里自出生起就失去选择的人已经够多了,他宁可欺骗自己,相信贝西曾经有那么短短的几年时间,幸福地生活在常人的康庄大道上。
“或许以后贝西会憎恨我。”普罗修特说。
“把他关在笼子里的不是你。”里苏特回答。
“但我也没有将他从笼子里放出来。”普罗修特摇了摇头,“贝西太柔弱了,他到现在依然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他越是没法理解,我就越觉得他还没有接受这命运……如果他没能获得荣光,他死时一定会憎恨我,如同我憎恨我的父母为我铺就的、我无法挣脱的工具般的人生——里苏特,请你不要误会,我从不认为谋杀是罪,人天然拥有掠夺的权力。但是,里苏特,我问你,人有使他人活下去的权力吗?我从来没因杀人而后悔,但我现在竟觉得自己正在犯下无法饶恕的罪行。”
“你过虑了,普罗修特,你喝醉了……”暗杀者首领的声音带着令人安心的感觉消失在房间里,两个人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口。
临睡前,索尔贝思考着普罗修特的话,因为这和他也息息相关——毕竟他把杰拉德带上了这条路,如果普罗修特认为自己有罪,那么索尔贝也有。
他一直在想这件事,以至于在开车回去的时候把这段故事和杰拉德说了。坐在副驾驶的金发男人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了一种很微妙的表情,像是怜悯,又像是嘲弄。
“普罗修特终于提前迎来中年危机了?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别把我和贝西那种小鬼混为一谈啊!”杰拉德说,伸手抓住了索尔贝的胳膊,像是展示自己的手劲一样捏了捏他小臂的肌肉,“难道你要我把我讲过的所有事情都再讲一遍吗?”
杰拉德说的是他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在和索尔贝的关系变得亲密之后,他时不时地会和对方分享自己的过去,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杰拉德想和他聊天,但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他巧妙地回避了一些关键的信息,比如他的出生地,比如他的家庭的具体构成。他当然不在乎索尔贝知道他真实的过去,真名、出身这些对他来说是无所谓的事情,但对他的家人来说这些会引来杀身之祸,所以杰拉德为了保护他们,选择把这些封锁在自己的头脑里。
他和索尔贝分享自己的回忆。跟着父辈进山狩猎,爷爷割下的新鲜肝脏,和兄弟姐妹一起跟着母亲秋收,看着弟弟妹妹一个个出生、长大。这些是曾经令他感到幸福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也令他十分快乐。他想和索尔贝分享这些,但不仅仅是因为这是快乐的,还因为这是这个灵魂在被称作杰拉德之前的最后的存在证明。索尔贝带他走进了新的生活,这是杰拉德唯一能送给他的礼物,同时,也是杰拉德对过去的告别。
“不需要。”索尔贝说,他意识到了这样的多愁善感只是来源于宿醉,但杀死一个想法是极难的,在得到答复之前,它会不断地生根发芽,“我想我只是——”
“我不会憎恨你,也不会怪你或者怎么样。”杰拉德打断了他,他收回手,眼睛看着前方,话语中没了那些浮于表层的轻快,“我早该——该怎么说,我想不到合适的话……索尔贝,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吗?”
“在酒吧里。”
“没错,我被发现是同性恋,被军队除名,无处可去,差点被一个混蛋强暴。”杰拉德摸了摸自己的鼻梁,组织语言,“那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可我遇见了你,你带着我离开那里,甚至还给我找了份工作,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