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问题所在。”索尔贝在红灯前停下。
“不,你解决了我的问题。”杰拉德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词汇,他用一种非常严肃的、不容置喙的笃定口吻说着,“即使你不那么做,我也已经是个杀人犯了——不,打出生以来,我就在这条道路上,这是我自己的选择。索尔贝,你没有把我拉到死路上,你是在这条路上和我作伴的,你和他们让这条路变得没那么难以忍受。”
他继续说:“我和你讲我的过去,是,那是我幸福的回忆。但我本来没打算告诉你的是,那种‘普通的幸福人生’对我而言本来就是不可能的。在我的家乡,同性恋是有罪的,要受’永火的刑罚’。我早早意识到自己是异类,学着‘正常人’的一言一行,用伪装换来表面上的幸福,可我从不是他们眼中的样子。当他们发现真相的那一刻,我就必须被排除在外。而最讽刺的是,当我伪装的时候,我以为那是聪明的选择,可那些我瞧不起的人、那些不屑于伪装的我的同类们实际上早就一眼看透了我,所以我才杀了那个男人。”
红灯变绿,杰拉德示意他继续开车。他知道索尔贝正在消化自己刚刚说的那番话,索尔贝一定会理解,他比自己入行早很久,他相信这样的心境转变在索尔贝身上也曾经有过。
那只是一种从自我欺骗中清醒的过程。杰拉德在被叫做这个名字之前欺骗着自己,以为只要隐藏得够深,他就能像个普通人那样拥有幸福的生活,但实际上他从一开始就是这个社会的边缘人。戴着面具强行挤入正常人行列之中的生活或许在开始会很顺利、很幸福,但那又能持续多久呢?纸是包不住火的,年幼的生命尚且能满足于亲情,可当他情窦初开、渴望爱情的时候呢?他难道要和一个他不爱也不爱他的女人共度一生,只为了扮演宗教画册里的完美家庭吗?起初杰拉德害怕去思考,他仓皇逃窜,逃进军队,逃到了一个男性荷尔蒙最旺盛的地方,在那里他最终没能掩藏住自己。他该往何处去?他被一把撕下了伪装,灰溜溜地回到了他原本的群体中。我不想这样,我不要。他内心无声地哭叫,像是被关在家门外的孩子,请求父母打开门,仿佛这样他就能再度成为家庭的一员。可这已经不再由他的个人意愿左右,他被灌酒灌得昏昏沉沉,那男人把他扛进厕所隔间,放到马桶盖上,然后解开裤子,露出长疣的器官。我不要。杰拉德确信自己在大叫,可他的声音却那么的微弱,那么的不值一提。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反抗的,酒精阻碍了他的判断,他一次次挥下拳头,眼前的尸体面部凹陷、脑浆横流,他站在血和厕所水组成的池塘里,吐了自己一身。这是最后一根稻草,他的骆驼被压死了,可那一刻杰拉德却觉得此生从未如此轻松。
他和贝西当然不一样,贝西或许有过幸福生活的机会——在他被抓走成为商品之前。但杰拉德知道,自己实际上一开始就只有死路一条,他只是在成为了暗杀者之后欣然接受了这个事实而已。他杀人时从不觉得愧疚,当然不仅是因为但凡与黑手党作对的人十个里有十一个都是罪有应得,更因为这是他留在他们之中的唯一途径,是他和索尔贝能一起继续生活的手段。他被恐惧和愤怒驱使着用拳头杀死了那个迫使他认清现实的男人,但索尔贝向他伸出了手,杰拉德握住那只手的那一刻,他们之间就已经注定。而那之后他们共度的时光让杰拉德觉得,就这样也没关系,就这样走向死亡,他也会非常幸福。
“我知道我不得好死。”杰拉德说,这个想法让他胸腔没来由地觉得沉重,这很奇怪,他明明觉得此刻非常幸福,但他却发现自己在哽咽,“但是……索尔贝,我的索尔贝啊。如果能和你死在一起,那就是我的幸福人生了。”
索尔贝板着脸,不发一语,但并非是因为杰拉德的话语难以消化,他只是有些惊讶。索尔贝和大多数地下世界的人们一样,在真正了解黑暗之前就已经深陷泥潭。他别无选择,只得继续玩这个游戏——他自知没有全身而退的能力,而强行退出就意味着死亡,索尔贝当然不想死,所以他快速地学会了游戏的规则,并成为了个中好手。他对杰拉德的心境变化不感到奇怪,因为他刚刚入行的时候也是一样,他们在进入地下世界的那一刻就和寻常人的生活分道扬镳,不过他那时没有遇到任何人,所以深信自己会孤独死去——这没什么可怕的,他手上血债累累,理应获得这样的结局。但杰拉德的话让他非常难受,倒不是因为对方心甘情愿和自己死在一起,而是杰拉德竟认为这样道路幸福无比——这痛苦的、压抑的、异常的人生道路,这条索尔贝不得不反复杀死自己才走得麻木的道路,杰拉德竟胆敢说“这就是他的幸福人生”。在索尔贝适应了黑暗,他未死的人类之心还在寒冷中啜泣的时候,他的杰拉德依着对他的爱情,凭空擦亮了灯火,又把那火种放进了他的心里。这让索尔贝甚至感到了久违的恐惧,杰拉德的话让他的内心发生了动摇。他的地下室里现在开出了花,那花没有阳光照射注定要死去,他本该看着它死去,就像先前的许多花朵一样。
但他现在不想让它死去了。
他们在那之后没有再谈及过去的事,尽管两个人在一起工作的机会不断增加(里苏特逐渐习惯于把他俩编成一组而不是分开),休息的时间也逐渐同步,但杰拉德和索尔贝都不再因此烦恼。在闲暇的时候,他们要么瘫在床上当废人,要么花时间搭理房子,侍弄花草,索尔贝在窗前种了好多很高的草和藤蔓,一个夏天之后它们就把杰拉德的办公桌正对着的那个窗户挡了个严严实实。他们会去各种地方约会,杰拉德在那个八月节之后就迷上了摄影,不光是为了任务拍摄目标的长相,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单纯地享受按下快门的感觉——大概和开枪差不多,他如是说道。
他们依然会聊天,像普通的情侣一样。聊天气,聊刚刚去过的餐厅,聊电视上的节目有没有意思。工作穿插在约会之间,随着组织的设备更新换代,索尔贝不得不放弃了打字机,改用电脑写报告。杰拉德发挥自己的手工技能,愣是把电脑键盘和打字机键盘组装到了一起。之后他们会保养枪支,清点子弹、装备和医疗用品,为下一次任务做好准备。偶尔他们会做爱,时间、地点、体位关系全凭心情,尽管在总部的时候霍尔马吉欧会敲门说普罗修特带话过来让他们小点声别污染贝西纯洁的心灵,杰拉德对此嗤之以鼻然后叫得更加起劲。
然后就在某天的晚上,他们的对话又回到了难以回答的那个问题上。他们本来在聊电视剧,结果好巧不巧,电视上正在演《雌雄大盗》的改编剧。
“这也太菜了。”索尔贝对刻意的浪漫剧情表示不满。剧中其中一人受了重伤,另外一个开车载着她逃命,期间为了保持对方清醒,他们发了狂似的互相大喊,向对方承诺那些如果活下来就会去做的疯狂事。
“你没想过未来吗?”杰拉德到觉得有种古怪的浪漫。
“没有,我手头还有工作没做完。”索尔贝给出了非常务实的答案,而事实是,他的确没有想过未来。他在很久以前就不再做长期计划,也不再思考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实上,从客观的角度来说,他们没有什么未来可言,地下世界的游戏里没几个人能全身而退。世事难料,他可能几个小时之后就会被杀,对于这样的人生来说,任何长于一个星期的规划都是注定要被打乱的。
“你不可能没想过。”你又不是生下来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杰拉德表示不信,哪怕索尔贝在这种话题上是个现实到有些无聊的人,他也不可能从没有想过未来的可能性。他是人,只要是人就有欲望,他从法国来到意大利就是最好的证明。
“那我要问了。”杰拉德见索尔贝没有要说的意思,决定亲自动手撬开他的嘴。他叫出了替身,把索尔贝的声音消除。这是他刑讯犯人的时候常用的手段,他来提问,对方只能用点头和摇头回答,有限的反应使得谎言很难成立。
索尔贝很熟悉他这套,决定依着杰拉德的想法来。他曾经让杰拉德说出了真心话,那么他理应用自己的诚实去回应,但是让索尔贝自己挖掘自己是不可能的,所以他把主动权交给了对方。事实上,索尔贝也很好奇杰拉德究竟会问出什么,他知道自己那天已经动摇了,他在此之前从未有过那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