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姆……都以人类的年龄算,确实。”御剑再次低下头看着在他膝盖上摊开的文件,用颤抖的手调整了一下眼镜。“作为一只狗来说,她已经77岁了。在她的品种中,算是个老姑娘了。”他用手指追踪着还没有完全掌握的一段,“她与导弹的互动让我觉得应该给她找个同伴狗狗陪她度过晚年。”

律师的目光从他苍白的脸颊下移,到达御剑睡衣上印着的大将军标志上。他想知道这个人到底在沉思什么,他有他自己的怀疑,但那都是黑暗和可怕的,不是御剑现在应该考虑的东西。他伸手轻轻地把装着微波意大利面的塑料盒向前推了推,“嘿,我把这些都切碎了,这样你就可以一只手吃饭,一只手拿着文件看。可别让我这些惊人的慷慨努力付诸东流。”

御剑合上案卷放回桌上,换下了已经充分放凉的晚餐。“抱歉,我刚才根本读不进去这些该死的文件。”他叹了口气,把盒子放在膝盖上。“我的头还是有点……”

“我知道。中风后完全恢复过来并不容易。但幸运的是你还足够年轻、足够强壮,可以做到这一点。此外,你现在还在服用一些非常强效的止痛药。就是外头那些小孩做梦都想卖的那些玩意儿。”

“你什么毛病?”检事长翻动着他的微波炉晚餐,忍不住出声地笑了起来。成步堂在他的右边,咧嘴笑的好像他刚刚讲了个全东京最好笑的笑话。

“王泥喜每天都这样问我。”他玩笑道,然后俯身看着面前摊开的文件,再次专注于他的案子。

在意料之外的门铃声响起之前,他又花费了一个小时时间在案卷中寻找矛盾。成步堂的精神突然绷紧了,残酷的现实终究还是追上了他,在门的后面出现的是他最不想看到的身影。

“妈的。”他骂道。

“喂!”她本能伸手盖住了矮她一头的表妹的耳朵。成步堂甚至刚刚才注意到她,她紧紧地抓着真宵紫色的道袍,好像下一秒就要跪倒在地。她知道了吗?成步堂无法想象真宵会想要向第二个人重复这个故事。就在这时他意识到楼道里没有亮灯——春美怕的也许是这个。

“可以让我们进去吗?”真宵打断了他的思考,她伸出一只纤细的手,向他挥舞着一本破旧的文件夹。这效果可谓是立竿见影,成步堂马上让到一边,躲开了那本档案——在那被皮革和尼龙线紧紧捆绑包裹着的纸张中,记载着所有能够证明御剑身世的证据。两位绫里小姐被领进客厅,御剑仍在读他的尸检报告,他不得不翻来覆去地读到精疲力尽,但依然没什么进展。他抬起头,看到春美在台灯的光芒下突然变得明媚起来的面庞,看着她蹦跳着向他走过来,只感觉自己好不容易集中在案卷上的注意力一瞬间又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晚上好,检事长先生。”发现美贯的卧室门紧紧的关着,她小声说。成步堂知道,如果被迫10点上床睡觉的美贯发现春美在这个时候还醒着的话,她一定会生气的。

“真宵小姐,春美。”御剑有些惊讶地回到,他摘下眼镜,先是试图把它挂在胸前那个不存在的风衣口袋上,然后再放在桌子上。“如果是探望的话,时间好像有些太晚了?”

真宵抬起头看了成步堂一眼,双方都清楚成步堂信守了他的承诺,直到现在也没有向御剑提起任何事情。这个承诺其实并不难兑现,因为在整个投毒事件的步步紧逼中,成步堂几乎真的忘记了这档子事。因此在她点头对他表示感谢时,他只是耸了耸肩。

“我也这么觉得。”春美继续说,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但我想,去见一位朋友永远不嫌太晚。您感觉怎么样,检事长先——”小姑娘的话被真宵突然覆盖上她肩膀的手打断了,“真宵大人?”她眨眨眼。

“去客厅里找个地方坐下,春美。”真宵对她的表妹低声道。尽管她十分困惑,但还是乖乖被带到沙发上。随着谈话突然的中断,困惑转移到了御剑这边。当辩护律师走到他身后抓住轮椅的扶手、松开刹车时,他回过头茫然地看了成步堂一眼。

“怎么了?”他轻声问道,拿起眼镜,被推到两个面对面摆放的沙发和它们中间的茶几旁边。他又一次看向成步堂的眼睛,但那人并没有与他安静地对视,而是坐在了他对面、真宵旁边的沙发上。春美环视了一下四周,换到了御剑轮椅旁边的座位。

检事长推断,春美应该和他一样毫无头绪。不管接下来要宣布的新闻是什么,看来至少他们可以分享这种对目前形势的茫然无知。

成步堂确信,不说话的办法就是把这件事告诉御剑的最好的办法。言语是可以被争论和否定的——御剑怜侍是一个近乎冷酷地相信着证据的人,在这种话题上,即使是最精致的语言也完全是浪费。当真宵张开嘴准备解释时,成步堂把手搭在她的手腕上阻止了她,并不露痕迹地向她手中的破烂文件比了个手势。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感谢他们的默契让她理解了她的意思。她前倾身体,把文件放在茶几上,那里是了解真相的人与蒙在鼓里的人的中间地带。

“我……我应该泡个茶吗?”春美在御剑旁边插嘴道,“成步堂先生,你要喝茶吗?”真宵举起手阻止了她的动作,但这似乎已经打破了最后的冰层,足以让她向御剑做出一个手势,引导他去拿那本文件。成步堂可以听到春美更深地跌坐在沙发的角落里,她愈发不安地咬着拇指上的指甲。

经过了一段足以令人窒息的漫长时间,检事长终于小心地向前探过身,从茶几上拿起文件,轻轻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书脊沉在他穿着红色法兰绒睡裤的大腿中间。他打开它,查看里面封存的那些近乎风化的旧档案。

这并不会花多长时间,但成步堂觉得,从甜蜜的无知到达冷酷现实的那个瞬间就好像在另一个世界度过百年。直到他严峻紧绷的唇线张开,肩膀下坠,而脊背挺直,真相如同瀑布下飞涌的湍流般彻底洗刷过他的身体。他的眼睛睁大了,那银色的眼瞳闪着奇妙的光——成步堂突然感觉他应该离开这里,让这三个人自己去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对家谱的冲击。但真宵抓住了他的手腕——看来对于这一点,不论他自己有何感想,都没有商量的余地。

御剑对着几张发黄的纸片细细读了几分钟后,“现在就告诉他”的念头几次掠过成步堂的脑海。御剑抬起头看了一眼真宵,然后把目光转向坐在他旁边的春美(这位小姑娘十分礼貌地没有试图偷看文件的任何内容)。成步堂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御剑在想什么。他还有血亲,而且已经认识将近十年,只是当做朋友。他有一个妹妹和一个表妹,现在就坐在他的旁边。当御剑张开嘴准备吐出一个音节的时候,成步堂完全无法想象他将要说些什么。

“对不起——!”一直在他身边沉默着的真宵突然出声。成步堂吓了一跳,差点打翻中间的茶几。真宵松开了他的手腕,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真的非常、非常抱歉,御剑。”

春美看看真宵,又看看御剑,当看到检事长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只是茫然地盯着腿上摊开的证据时,她更加心慌意乱起来。

“绫里家的传统——”真宵一边吸着鼻子一边胡乱用袖子擦着脸,“——要求,任何具有供子大人血统的男孩都要被从仓院驱逐,并由他们的父亲在其他地方抚养。但是——我从来没想过——我妈妈——我们的妈妈会因为这些愚蠢的传统而抛弃自己的儿子!我还以为她不会!”

“真宵大人?”春美的声音听起来好像也离哭出来不远了,果然,当真宵捂着脸发出沉重的抽泣时,她也立即开始嚎啕大哭。她显然并没有完全理解状况,但不能忍受有人因为无法帮助他们而承受这样的痛苦。

成步堂与御剑终于久久四目相对,而成步堂该死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当御剑用他那坚定的目光温柔地望着他、恳求着他说些什么的时候,他无比擅长的虚张声势技巧完全失效了。御剑或许只是希望他把他从这个真实得令人害怕的梦境里掐醒,但他做不到。

毫不奇怪地,御剑死死抓住轮椅的扶手,强迫自己用尚不能平衡的双脚站起来。成步堂紧张地站起身,以便在任何御剑需要的时候帮他一把。直到检事长扑倒在春美旁边的沙发上,把她拉进一个大大的拥抱里。他的双臂紧紧地搂住她因抽泣而颤抖的身体。他从春美的肩膀上看过来,在成步堂身上略作停顿,然后又闭上了。他把鼻尖埋进她细密的发丝中间,让她紧紧地挨着他的胸口。这种感觉有些陌生。当御剑在法庭上昏倒的时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曾预料那会导致这样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