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维诺笔直地站着,紧靠着身后的墙壁。这是孤独中唯一坚实可依靠的东西,也是把他和生机勃勃、奔忙不息的世界隔离开的东西。尽管这世界严峻无情,要求他随时做好掉脑袋的准备,但它毕竟是生机勃勃、奔忙不息的。当他还在这世界中行进的时候,无论是炸桥梁、袭击汽车还是遭遇战,总有能干又可靠的战友陪在他的身边,直到在这可恶的一天到来之前。

但这可恶的一天总归是来了。他第一次独自执行任务,结果在帕尔马的集市上,几个宪兵忽然就扑过来扭住了他的胳膊,挣扎中他连帽子都被他们抢走了。那真是顶不错的帽子,作战参谋送给他的,大概现在已经被哪个宪兵私吞了吧。

他怎么也回忆不出来,到底是哪儿出了纰漏。如果罗维诺现在能镇静下来的话,他就应该这样想:很可能宪兵们只是被近来的局势弄得神经过敏,见人就抓——在他们拿不出足够的证据之前,他完全可以设法装聋作哑。

这时他听见有人打开门锁,要把他往什么地方带。他迷迷糊糊地走在狭窄的长廊上,最后被推进了一间灯光刺眼的屋子。“免不了挨一顿揍。”罗维诺暗暗地对自己说,“牙一咬就过去了,没什么!”

他甚至不记得他们都问了他什么话。他只记得他们说话的口气就像已经拿住了把柄似的,还记得自己像个真正无辜的傻小子一样反复念叨着“不知道”。

接下来的事情,他注定要一直记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天——

有人命令他贴着墙站好,不许动弹,黑洞洞的枪口随即瞄准了他。他睁大眼睛凝视着枪口,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一件他从没有想过,也从不能相信的事情:他,罗维诺·瓦尔加斯,将在二十二岁的这年秋天被处决了。在这完全陌生的审讯室里,完全陌生的敌人中间,他孤独地迎接最后的考验,孤独地走向死亡。没有一个熟识的亲爱的人能够见证这一切。将来有一天,在埋葬被处决者的坟场上,人们也许会找到他面目全非的遗体,也许就找不到了。然后人们将开始新的生活,在那生活中没有他……

“要不要我和你一起?”

他想起了星空之下,天台之上,安东尼奥对他说过的话。蓦然一阵感激的热泪直涌到眼睛里来。为了自己最后的那点自尊心——不能在敌人面前哭泣,他竟缓缓地扬起了嘴角,仿佛要对远方山岗上的安东尼奥说一句“谢谢”。

随后的一切都化作了永无止境的枪声。仿佛整个宇宙都在他耳边爆炸了,而他自己就在这爆炸中一点点地牺牲,并且化作了一尊殉难者的纪念像,无知无觉,凝固不动。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的时间,他才慢慢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是假枪决。他们瞄准了他的身体旁边开枪,从头顶上一直打到脚跟边。为的不是以死亡消灭他的肉体,而是以濒死的恐惧摧毁他的灵魂。

人类发明新式刑罚的聪明才智,就这样请罗维诺·瓦尔加斯作了个见证:留在审讯室墙壁上的、弹孔组成的人体轮廓。

第11章

他还活着吗?

垂在身体两侧的攥紧的拳头,现在微微地松开了。蜷着的手指试着一点点地伸直,再一点点地屈曲。这是他的手,罗维诺·瓦尔加斯的手。掌心原本被他的指甲掐得发白,现在血液一下子都涌过来了,滚烫滚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