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所有生在海员家庭的男孩子一样,亚瑟聪明而大胆。早年间,无论是对生活本身,抑或是对那些比生活更高更远的事物,他都怀着航海家般的热情和毅力。那时他喜欢隔壁的德裔轮船技师维尔涅,常常找人家天南海北地瞎扯,竟学会了一口标准的德语。那时他喜欢对门的利物浦中场斯蒂文,一放学就跑到球场去,竟也练就了一脚势大力沉的远射。那时他喜欢想象自己的未来:年轻时要为利物浦踢球,退役后就去远洋巨轮上当一名技师。很不幸,他的停球和控球实在太糙,俱乐部直接把他从试训场上赶回了学校。然而在安菲尔德球场看台第一排,永远有一个狂热的亚瑟•柯克兰。
生活似乎就要沿着成为轮船技师的道路继续了。毫无意外地,亚瑟在中学毕业后选择了船舶制造专业,并且毫无意外地读到了二年级。忽然有一天,从收音机里传来了国际纵队保卫西班牙的消息。
亚瑟从没有像那一天那样憎恶自己:竟然在平淡的市民生活中泡了二十个春秋,这简直不可饶恕。他崇拜过的那些伟大的航海家,非但不肯歇息在港口,甚至在出发时连航海图都不屑一顾。只有动荡不安的远方是真诚可亲的。后来,柯克兰家的七大姑八大姨们都觉得,亚瑟跑到西班牙打仗是个意外。只有柯克兰老爹和小彼得明白:这种事其实再寻常不过了。
非同寻常的事情永远只能存活到梦想实现的第一天。从第二天开始,新生活中一切美好的和丑陋的东西,都开始变得像旧的生活一样平淡。当亚瑟在西班牙的战场上开了第一枪的时候,他觉得挺不自在,后来也就没什么了。
什么都可以习惯的。譬如杀人,譬如来自男人的亲吻。默西河上的群星好似万家灯火;比利牛斯山顶的星空却是一片高邈清寒。他在校园舞会上吻过的那些黛茜、罗丝和莉莉,她们都有着花朵的名字,也有花朵般娇嫩芬芳的嘴唇。但天文工作者弗朗西斯的吻,却是一缕淡淡的行囊和烟草的气息,就仿佛对远去了的某一天的怀念。那一天父亲捧着笛福的小说,给年幼的儿子讲鲁滨逊的故事。
可是用不着去习惯这样的吻,因为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亚瑟坚信:弗朗西斯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可如果这法国人仍旧鬼迷心窍,那么亚瑟也一定会高傲而严厉地拒绝他。因为天文学家和水手都只能给自己的爱人带来痛苦,因为他们都要把热忱献给更为辽阔的事物,比如天空,比如海洋。
“可我的学识还够不上天文学家,而你又哪里是个水手呢?”
“水手的灵魂未必要活在水手的身躯里。”每一次想起弗朗西斯的那句话,亚瑟总要在心里默默地反驳。
亚瑟坚持认为自己是个水手,而战友们也了解他那固执己见的傲慢、无畏、缜密和镇静。因此,当游击队捕获德军船舶技术顾问施马霍尔时,并没有把冒名顶替的任务交在德国人基尔,而是委托给了船舶专业、精通德语的亚瑟•柯克兰。
确切地说,是他自告奋勇地承担了这个任务。他怎么也不曾想到,当自己来到北意大利的游击区时,竟还能够遇见那一双矢车菊般的蓝眼睛。当澎湃的热情迸发于心的时候,碧蓝的矢车菊又会化作更为深沉的颜色,宛如夜幕,宛如海水。
夜幕也罢,海水也罢,亚瑟决不打算长久地与之对视。否则他会觉得,自己马上就被裹挟进这浩渺无垠的蓝色,永久地飘荡在不可知晓的地方。
而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现在正进行着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