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秋天不一样,春天是专会打扮人的。如今,1944年5月,基尔伯特挽着丽莎在米兰的大街上漫步,总忍不住偷偷地瞟一瞟她。这可真是姑娘们代代相传的把戏!她的发型、衣服和鞋子都是时新的式样,就连那向来不施脂粉的面容,只是稍稍描画了一下,就化作了一位美貌动人的都市女郎。

基尔自己也换了身装束,看上去完全是个度假的游客。游击生活没有改变他那城里人的气质。当他收拾完毕的时候,丽莎挑了挑眉梢,眼角盈上了一丝淘气的笑意:“到底是大学生先生!不像我,穿这身太太的衣服跟杂耍似的!”

生活本就该是这样的:与台灯、墨水和书本打交道,在晴朗的日子里挽着未婚妻漫步在慕尼黑的大街上。然而米兰不是慕尼黑,丽莎也不是他的未婚妻。她不过和他假扮一对夫妇,去和米兰城内的地下组织联络。炫目的五月阳光刺得她微微眯起眼睛,在她额前的碎发上映出一圈柔细的光晕。

姑娘大概是起了淘气的心思,稍稍向前送出饱满的下唇,冲着额头吹出一口气。春晖的光与影随着柳絮般扬起的碎发,一起飞散了开。这样不太慎重,基尔暗暗地想,地下工作者应该把握好一举一动。然而不知不觉地,他竟也把缜密和警戒抛到了一边,出神地望着她怎样自得其乐。迎面而来的行人们,甚至包括巡逻的宪兵都没有疑心:谈恋爱本就是这样轻佻的。

上一回在米兰,基尔伯特从“上意大利民族解放委员会”领回了第一突击旅的活动经费。至于这次,一时半会儿是揩不到油水了。基尔伯特为此很是担心,但他仍然按着学生时代的习惯,凭着超人的记忆力,冷静自若地整理会议的各项内容。可是,等到地下会议结束,他们像一对悠闲的游客夫妇般走到大街上时,丽莎却轻轻地问他:“不高兴吗?大学生先生?”

果真是魔鬼般的姑娘!波诺弗瓦说得对,这要是在中世纪,一准儿就把她绑到火刑柱上烧死了。然而,德意志的学究浮士德最终胜过了魔鬼靡菲斯特,基尔伯特也决不能对伊丽莎白让步。他撇撇嘴,同样低低地回答:“没钱给弟兄们了,还能怎样?”

“没有别的缘由?”

“没有。”他回答得干脆。

何必告诉她呢?那长久以来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的一切。从前他幻想过的未婚妻,学识见解都应该与他比肩。可是现在,既然这一个生来就轻松和愉快,就别再拉着她陪他一起思索了。这样的年月,这样的青春,轻松愉快比沉思默想来得更为不易。

……就连在这个节骨眼上,她的回答也是轻松又愉快的:“别担心,吉卜赛人怎样都能弄钱。”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丽莎已经放开了他的臂膀,踏着摇曳生姿的步子往路边的一家酒馆去了。

他赶上前去,拉住了她的手。

“不过是些小把戏而已,弄点钱花。”她半是娇嗔、半是嘲弄地撇了撇饱满的嘴唇,“难道你赚得到钱么?大学生先生?”

从前在文学作品中读过的、种种关于吉卜赛人的描写,在他的脑海中飞驰而过,基尔皱起了眉头。他想象着丽莎坐在一张烟雾缭绕的圆桌旁,一只手随便摆弄着破旧的纸牌,另一只手则勾着个傻头傻脑的观光客的脖子。还可以继续想象,只是受伤的自尊心不允许他了。

“本大爷是个不中用的城里人,你最瞧不起的那一种。”他阴沉地开了口,“你和什么人坐在一起、做些什么——本大爷没那资格干涉,小吉卜赛!只是你现在真的方便挣钱么?打扮得这么正经……”基尔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可是已经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