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怀怜悯地望着她的背影。这个像小妹妹一样的契亚拉,如今,她知道他的许多事。有些大概是她自己猜出来的,有些则是他自己,在那些晚间的谈话里告诉她的——尽管这违反地下工作的原则,然而在这孤独的、几乎与所有亲爱的人隔绝开来的潜伏岁月里,一个可以倾听的战友是多么值得珍惜啊。

然而就连她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是亚瑟·柯克兰。他把这件简单的小事深深地藏在心底,大概这样,就连他自己也可以忘掉了。他只要记得自己是施马霍尔先生就好,只要记得自己是鲁滨逊就好……

“你是亚瑟·柯克兰。”

就在这时,一个低低的、然而异常清晰的声音回荡在他的耳畔,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他警觉地环视着周围:客厅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来揭穿他原本是谁。只有风从敞开的书房窗户吹进来,一直吹到客厅里他站着的地方。

到底还是幻听,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最近几个月以来,每当风起的时候,只要是在独处的境况下,他的耳畔总能冷不防地响起这句话。就好像在遥远的地方有人呼唤着他的名字,然后交付给风,一直送到他这里来。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觉得自己太累了,不愿细细回忆。于是他做了晚饭,在餐桌上给契亚拉留了一份,然后很快地洗漱完毕,像往常一样进了书房,在地毯上铺开了被褥。他给书房的窗户留了条缝,他从小喜欢风。

脱掉了齐整漂亮的制服,亚瑟·柯克兰在褥子上舒展开自己的身躯。他将一条臂膊枕在后脑下面。另一条臂膊则伸开着,几乎与肩膀平齐。骀荡的春风从窗外吹进来,温柔地拂动着他前额上垂落的金发。

这一年他将满二十七岁,正是鲁滨逊·克鲁索在孤岛上度过的年月。很小的时候,他就读过鲁滨逊的故事。他也读过约翰·多恩的诗句:“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但小男孩并不理解这句诗的含义,直到成年以后,他也更喜欢那些富于冒险和勇毅精神的故事,远胜于诗。

等一等!为什么竟然又回忆起亚瑟·柯克兰的生活来了?他想念着生活,想念得心肝疼。他是从什么时候起长出心肝来的?

“你是亚瑟·柯克兰。”

风吹着他的头发,他的脸颊,他的嘴唇,甚至吹到敞开的睡衣领子里去,触碰着光洁的脖颈和胸脯。他怕冷似的瑟缩了一下,将被子一直拉到下颌。可他仍然没有起身去关窗,晚星早已不知不觉地在窗外升了起来。模模糊糊地,他回忆起了多年以前比利牛斯山顶的繁星。在被炮火烧焦了的西班牙的天空中,只有星星澄净得好像被海水洗过一样。

这也是亚瑟·柯克兰经历过的事情……

他闭上了眼睛,不再望向窗外的星群,而是竭力以鲁滨逊的责任提醒着自己,开始分析近来的战局。战争已经进行得太久了,他对契亚拉这样说过。战争总是要结束的,鲁滨逊总是要回到人间的。这年一月,盟军在安齐奥登了岸,耐心而又缓慢地向着意大利北方推进。只要是稍稍有点战略头脑的人,都能看得明白:类似的事情迟早还要发生在英吉利海峡东南岸的某个地方。到那一天,盟军将踏上法兰西的土地,他们将解放那些被法西斯蹂躏了四年之久的地方,解放那像玫瑰花一样盛开的巴黎。巴黎的栗子树永远芬芳,灯火永远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