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学生时代猝然告别,被命运驱使到这残酷的战争中来,直到现在,也才过去了十七个月。然而他在这十七个月里所经历的事情,是从前在书中不可能读到,课堂上也不可能谈到的。
他那无数次地拿过钢笔和书本的手,后来无数次地拿过枪,无数次地杀过人。那些人是他的祖国同胞,他们对祖国利益的观点是不同的……如今,他还要用这样一双手,去抚爱他的妻子;将来,他还要用这样一双手,去娇惯他的女儿。
女儿!当他见证过,甚至是亲手制造过无数次死亡之后,他怎么能够想象:竟然还有人能够诞下新的生命?但他的妻子做得到。战争年代的生命——这是比英勇杀敌更为崇高的功勋。这是女性的功勋。
正因如此,他想要个女儿……她一定聪明、结实又美丽。她长得像爸爸,也像妈妈。她大概会梳两条细细的辫子,上面还扎着蝴蝶结。真想看看她扎辫子的模样啊……
想到这里,基尔竟不由自主地从妻子的长发中捧出一束,小心翼翼地扎起了辫子。他的动作很轻柔,没有搅扰丽莎的安睡;他的动作也很笨拙,就像所有第一次给女儿梳头的年轻父亲。他没有绸缎发带,就解下了自己的衬衫领绳,扎在丽莎那柔软的发梢。
第42章
直到很久以后,彼得才从弗朗西斯那里知道:加里波第游击队将迎来一个新的生命。那时,已经有许多永志不忘的事情留在了他的心头。
根据局势的需要,彼得要在热那亚停留一段时间。地下工作者们并没有安排他去找鲁滨逊,而是打发他到喷泉广场南门的鞋匠铺当学徒。就这样,他变成热那亚地下组织的诸多交通员之一了,化名却依旧是“小鬼”。
哪里的小鬼会有这么高的个子?哪里的小鬼会以大小伙子的目光打量着姑娘?
那个姑娘,再过多少年,彼得也不会忘却她青春年少的模样。无论是她的身段、容貌抑或神态,都仿佛是古罗马的淑女,从雕像底座上走进了这家鞋匠铺。倘若没有外人在的话,老鞋匠会亲亲热热地唤她一声“安杰丽卡”。然后,这一老一少就会压低了声音,飞快地交谈。彼得从不过问他们谈了些什么,称职的地下工作者决不该对份外的事情产生丝毫兴趣。他不过是出神地望着她那匀称的身姿,略带讥嘲地寻思:自己是不是又一次坠入情网了。
唉,彼得·柯克兰!能否在深思熟虑后,才怀着当仁不让的责任感说出“爱情”这个字眼,正是真正的男子汉和毛头小伙子之间的区别!他心里明白这一点,就又恼火起来了。他只有十五岁,而她至少已经二十出头。这种年纪的姑娘,决不会看上比自己年轻的男孩子。
她终于注意到他了。那是八月初一个闷热的上午,彼得要到热那亚滨海区的一处联络点去,正好在出门时迎上了安杰丽卡。在凝滞不动的盛夏暑气中,她好像一个身披白云的天使似的。“安杰丽卡——名字真好,和您真相配。”他忍不住怀着由衷的倾慕说道。安杰丽卡,这一准儿是她的化名,可是一瞬间他真想不起来,世上还能有什么更美丽的名字。
这样的姑娘,想来应该早就习惯了类似的称赞。可是她惊异地后退了一步,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洁白的面庞浮上了一层红晕。
后来,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依旧是以那样端庄的姿态走进了鞋匠铺。
顾问先生的情妇、女招待安杰丽卡,这天在街心公园里坐了许久,直到下午才回到顾问宅邸。她刚把房门在身后锁上,“施马霍尔先生”——鲁滨逊就从沙发上站起,快步走上前来,一把扣住了她的肩膀。
“我的天哪!小妹妹,怎么现在才回来!到哪儿去了!到哪儿去了!”鲁滨逊一直把她拽进书房里去,急促地说。安杰丽卡——契亚拉紧张起来了,她何曾见识过鲁滨逊如此焦躁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