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曾经离他很远,远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那时他结实矫健,富于力量,带球冲刺时就像一辆装甲车般势不可挡。正因如此,十多年前在利物浦队的试训场上,竟然有三个防守队员一起来围堵他。

那个球到底被断走了。但亚瑟还会常常回想起那次未遂的突破。三个人来阻拦一个人,也就是说,那一个人是胜利者。柯克兰家的逻辑就是这样的。

那么,是不是也可以说:在那次毫无必要的枪战中,亚瑟·柯克兰也是胜利者?要知道对方是两个人,也许在车上还有更多的同伙。既然他可能死在这横生的枝节上,他就必须给一个解释出来,证明自己的死亡不是毫无意义的。哪怕是凭着强盗逻辑也好。毕竟,人一生只能死一次,要珍惜死亡。

他所保卫的不是一支球队的荣誉,而是亚瑟·柯克兰全部过去的生活。

烈火般的海水一直从腹部烧到胸口,呼吸变得沉重而急促起来。可这未必就是人体在伤重濒死时的反应。亚瑟记得清楚:法兰西天文工作者弗朗西斯·波诺弗瓦,一样能在那个永志不忘的夜晚,带给他这种既非痛苦、亦非欢乐的体验。

可那是哪一个夜晚?究竟是1943年冬天,在顾问宅邸的地毯上,弗朗西斯和他紧紧依偎的时候?还是1938年春天,在比利牛斯山上,弗朗西斯第一次亲吻他的时候?也许还要追溯到更早,那时他们尚未相识,十六岁的他身下是美好而狂暴的大海,头顶是美好而狂暴的星辰。

“是弗朗西斯么?”亚瑟轻轻地问。

“是我。他现在还没有来。”

这是契亚拉,小妹妹……亚瑟睁开了眼睛,就在看到她的那一瞬,他明白了:为什么那些流传千古的艺术作品,常常是在塑造悲恸和哀愁。

“了不起的地下工作者鲁滨逊啊,当初是你猜中了我的化名,后来我把自己的真名告诉你了,我为什么要告诉……”那低垂的幽长睫毛藏住了姑娘的眼睛,“后来你就喊我小妹妹了……可是我始终不知道,你是谁……”

“记着我吧,小妹妹……我的名字叫亚瑟,亚瑟·柯克兰,我诞生在英格兰的海港,我是利物浦的儿子。”他的嘴角边浮起一丝遥远而温柔的笑意,“过来,对,靠近些……”

契亚拉向着他俯下身去,大概是以为他需要些什么。可是他抬起了衰弱的双手,小心地勾住她那优美纤细的脖颈,在她那憔悴的温暖面颊上吻了一下。

“你弄错了。”契亚拉低低地说,“你弄错了……我不是他……”

“不,这个吻是给你的,小妹妹……感谢你的一切……”

深不见底的大海和星辰重又把他包围了。亚瑟缓缓地呼吸着,觉得心脏跳动得平稳又安详。他已经不再去想死亡的事情,甚至也没有再思考生命。他知道自己非常愿意活下去,这就足够了。

他在想大海和星辰。现在看来,星辰也用不着想了。之前他像兄长那样亲吻契亚拉的时候,曾经透过敞开的窗户,望见西北方七颗明亮的星星。那是北斗七星——在1938年春天的比利牛斯山上,法兰西天文工作者弗朗西斯是这样告诉他的。

尽管他现在已经合上了眼睛,可是星星的光影仍然留在黑沉沉的眼帘后面,看样子是不会消散的了。那么就可以留出一点时间,想一想大海。尽管大海和星星一样,就徘徊在他的窗外。可是他却怎么也听不到海浪的呼啸了,听不到了。

“是谁?是谁有这样的力量,能让大海都不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