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来找我了,尽管只是一个梦。我曾找过你多少次,可你总躲得远远的,就像勇士躲避懦夫,就像懦夫躲避勇士。”

“因为你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有没有找过,这是一回事;能不能找到,这是另一回事。既然你没有哪一次能找到我,我就一直等着,等到死。”

“是啊,甚至在你死后,我也没能找到你。然后你就义无反顾地到大海里去了。黑魆魆的,沉甸甸的,整个大海都压在你身上,你就不嫌重么?”

“不,一点都压不着。大海喜欢我,毕竟我从小和大海一起长大。书上说海底黑魆魆的,可是我躺在那儿,却觉得海水澄澈得犹如刚刚诞生。我能够透过这永久喧嚣的海水,一直望见永久宁静的星空。群星散落在宇宙间,就像群岛隐藏在大海中一样。在地图上标注群岛的位置,描绘海岸的形状,光是做这件事就花了我几千年的时间。是的,几千年了,至于你相信与否,那并不重要。”

“我相信。因为我也已经好几千岁了。从孩提时代起,我就计算着斗转星移的轨道,推演着宇宙和我们自己的年龄。为此,宗教裁判所无数次把我关在铁栅栏后,绑在火刑柱上。不过就像你所说的,那并不重要。无论是宇宙还是天文工作者,都比那铁栅栏和火刑柱活得更长。我只为一件事情感到遗憾:我找到了无数恒星和行星,却没有能够找到你,唉。”

“因为你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我说过了。对,就是你,那一夜压在我身上,沉甸甸的,简直要比一生一世还沉——呸,这也难怪。毕竟你也不是三十一岁,我也不是二十七岁。身为天文工作者和海洋工作者,我们都已经活上几千年啦。”

弗朗西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亚瑟。但他思忖了片刻,停住了。

“是啊。”他的嘴角躲着一个难以觉察的微笑,“那一夜诺曼人西渡海峡,征服了野蛮的盎格鲁·撒克逊。头发硬硬的扎人,睫毛密密的刺人。脸庞和身体又红又烫,简直像是在炉里冶炼过似的。我知道那是你,因为那亲吻还依稀让我回想起1938年春天,和我在比利牛斯山上记得的一个样。整片嘴唇都浸透了海风、海水和海盐的气息,果真是大海的儿子啊。”

“你记得?”

“记忆愈少,就愈清楚。在我的怀里,起初你果真像野蛮人那样抵抗得激烈,后来却像个姑娘般温顺了。不要反驳我吧,我可一直把你看作是个坚硬又粗糙的男子汉。只有那时你才多少像个姑娘。可是这世上有哪一个姑娘,能够像我们这样?”

“不,不要轻视姑娘们。你也许一向善于和她们打交道,却似乎并不知道,有些姑娘究竟具备怎样的性格。”

“难道你就能理解她们?”

“不,我也不理解。战争中,有些人屈膝,有些人哀号,有些人牺牲。姑娘们……应该拥有长久而美好的生活。”

“不要再谈姑娘们了。”弗朗西斯霍然起身,激动地说,“谈一谈我们自己!”

于是亚瑟跟着他一同坐起来了。天文工作者那双惯于夜视的眼睛,终于在生离死别后又一次看见了亚瑟的模样。清癯些也苍白些了,弗朗西斯猜测那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可那声音却是富于力量的:

“谈到我们自己,无非你还是你,我还是我。这真叫人高兴……掉眼泪啦?真没出息,你干脆回到妈妈跟前坐着吃甜馅饼算了。现在看来,回家倒真不是什么难事。你亲爱的巴黎不久前解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