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早知道我在装睡!王耀脸一下就红了,问伊万什么时候发现他醒了。伊万把他放下来,笑着亲了亲他的脸,说:“你一醒我就知道了。”

另一次天气很晴,他们往西边走到一块草地,两个人躺在上面看星星。伊万把天上的星座指给王耀看,王耀也和他讲中国的二十八星宿,结果王耀还没说完伊万就靠过来堵住了他的嘴。

伊万把家里的备用钥匙给了王耀。王耀拿着钥匙心里沉甸甸的,他曾经有一把一模一样的钥匙,差点要了他的命。他坚决不要,但伊万硬是要给他,说:“万尼亚对小耀没有秘密哦,你什么时候想来都可以。”

说来也奇怪,他们明明才刚确定了关系,但在一起却有种老夫老妻的感觉,从没有因为生活习惯之类的问题吵过。王耀想或许是因为自己之前作为翻译形影不离地跟着伊万待了一年多的原因,他们之间早就像家人一样亲密。

不过伊万也有一些小习惯王耀不是很能理解。卧室里有一扇对着屋后的窗,外面是一株高大的梧桐,伊万坚持必须把窗帘拉上什么时候都不能开。“外面又没人,拉开透透光嘛。”王耀抗议道。但不管怎么说伊万都不同意。他记得以前伊万一般都开着窗帘,不知道什么时候改了习惯。多次交涉无果之后,王耀也就随他去了。

七月初进了考试周,王耀干脆对家里说考试周事情多,等出成绩后再回家,实际上大部分时间都和伊万在一起。王耀把期末考卷带回来改,伊万坚持要帮忙,王耀就把中文题目是什么意思和他说了一遍,告诉他怎么给分。

伊万信心满满地表示没问题,拿了一叠在旁边改。过了一会儿王耀过去检查,看了几眼马上皱着眉头让伊万先不要改了,问:“为什么这里扣分?…不不,不是这么改的…这些都是一年级学生啊,你改得太严了…这题基础语法对就可以,表达不用管…你不能按母语者的标准随意扣分啊…不能因为这种原因扣分,这样我会被学生骂的…不行就是不行…你到底要不要帮忙?要就得听我的…”说了半天伊万才不情不愿地按着王耀的标准来,一边改还要一边抱怨,王耀觉得比全部他自己改还累。更可气的是就这工作态度,晚上还腆着脸要“奖励”,王耀当然是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提交成绩后王耀就得回家了,到时候整天都往外跑总会让父母怀疑。王耀的想法是之后两周他就好好在家待着,八月初他找个由头回学校,之后就方便了,大不了每天花三个小时在路上来回。不过那两周里王耀还是忍不住跑来找过伊万几次,一般都是晚饭后偷偷过来,很快又回去了。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

当时只道是寻常。

这样的日子又甜蜜又恼人,见个面都是偷偷摸摸的,时时得担心被人发现了。他们都以为这样的日子长得没边,如果伊万真的就一直待在中国,可能他们就这么一直下去。谁也没想到离别会来得这么快。

伊万要回国的事情王耀最早是从父亲那里知道的。7月29号晚上,父亲边吃晚饭边说起今天两个专家告知说苏联方面通知他们回国,知会厂里协助整理文件资料。刘厂长专门打电话去市专家局问了,专家局早就乱成了一团,很多聘有专家的单位都发来类似询问,但他们没收到相关的指示,也需要向上级机关请示,让厂里再等通知。

这消息对王耀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吃完饭急忙跑去找伊万。伊万见到他的时候脸上没有一点笑容,站在门口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随后一把抱住他,说:“你终于来了。”

王耀赶紧侧头瞥一眼大门外的警卫,还好没在看这边。他挪挪身子,把门在后面关上,安慰性地回抱住伊万,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听爹说你们要走了,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伊万放开王耀。借着室内的灯光王耀才看清,伊万眼睛下一圈都泛青,顿时心疼得不行。伊万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把脸埋在双手中,说,“昨天苏联领事馆的人亲口对我们说的,下个月内所有人都要撤回。”

王耀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怎么可能所有苏联专家都要回国?!他跟着伊万走到客厅,着急又不解,说:“可是你的聘约还没到期呀,你怎么能走?”

“我们被提前召回,聘约已经作废了。”伊万也理不出个头绪,摇着头说,“猜测很多。有人说现在局势紧张,苏联和中国可能要打仗;也有人说你们不需要我们了让我们走。没人知道确切原因。”伊万抬起头,迷茫地看着王耀,问他,“苏联和中国不是好兄弟吗,怎么会变成这样?”

王耀无言以对。伊万的精神状态很糟糕,情绪低落又很焦虑,看起来也没睡好。王耀抱着他安慰他,让他把情况和自己详细说一遍。原来昨天苏联驻上海的领事馆突然召集了所有苏联专家,通知说苏联从即日起至9月1日,会安排撤走所有在中国的苏联专家,也要带走所有工程技术资料。具体的撤离时间和安排还没确定,应该八月中旬之前就会走。

“我们怎么办?”伊万觉得特别无助,王耀当然也给不了他答案。

王耀不能在外面久待,何况他们现在也不清楚具体情况。王耀和伊万说他先回去,看看能不能从父亲那里再打听一些消息,等下周一再来找他。伊万不想王耀走,可怜兮兮地说:“你不留下来陪我吗?我昨天一直都睡不着,我想抱着你。”王耀红着脸让伊万别闹,伊万拉过他给了他一个缠绵的吻才让他走。

回去的路上王耀脸上的表情就全垮了。刚才他看伊万情绪不好,不想两个人都苦着脸才勉强振作一点。不管是为什么要撤走苏联专家,结果已然无法改变了。既然已经正式通知下来,不管怎样,顶多再一个月,伊万就要走了,以后还能不能见到都难说。伊万问他们怎么办,到时候除了分手还能怎么办?可是他不愿意说出来,他也说不出口。他能做的只是尽自己所能,再多陪伊万几天。

但留给他们两个人的时间并不多,快走了伊万反而更忙了。伊万在厂里半停工,但一些日常工作还是要做,此外还要整理文件资料准备带走,苏联的管理机构也经常召他们开会。王耀从8月1号起就一直住在伊万家里,但伊万出席的活动他也不便去,只能帮伊万收拾一下东西做做饭,实际上待在一起的时间很少。

伊万几天来一直闷闷不乐。有一次王耀在做饭的时候,伊万站在旁边一脸严肃地问他:“你愿意和我一起回苏联吗?”王耀停下动作看着伊万,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低下头接着做饭。伊万无奈地笑了,半开玩笑地说:“再没人给我做饭了,我该怎么办呢?”

如果伊万爱上的是一个中国女孩,他们或许可以结婚,然后一起回苏联,但王耀不是。他怎么能和他一起走,以什么名义、什么身份?不是王耀不愿意,只是真的不能。

8月3号晚上上海市办了盛大的送别宴,所有专家和家属都收到邀请,层次几乎可以比肩建国十周年的国庆宴会。伊万晚上抱着市里送的一套漆器餐具回来,他喝了点酒,眼睛亮晶晶地和王耀讲宴会和之后晚会的情况。

“你们用这么隆重的宴会来向我们告别,”伊万轻轻倚在王耀身上,“我想我们和中国人民还是很好的朋友吧。”伊万打了个酒嗝,安静了一会儿,又难过地说,“我更不明白了,那为什么我们还要走呢?”

8月5日厂里召集伊万和阿夫杰开会,宣读了苏联和中国之间关于撤离专家的外交照会,两人这才知道苏联方面撤回专家的理由是在华苏联专家工作条件恶化、中国对专家不尊重等等,声称是专家主动要求回国。中国的复照对专家们表示了挽留,但是苏联方面仍然坚持撤回。

这让他们都很惊讶,因为他们认识的所有专家都对提前回国感到疑虑和不安。虽然工作条件确实比之前几年有所恶化,但从没有人提到过想提前回国。

当天正好是周五,王耀照例回家。傍晚父亲一见了他就问:“你这段时间都在哪里?”王耀刚想说在学校,便听父亲说,“前两天严教授打电话来,让你有空去学校找他一趟,他有些事要和你说。”王耀意识到穿帮了,一时又想不到什么好的借口。他想到伊万家里还有一间客房,父亲应该也不会往这方面想,便干脆坦陈自己这周都在伊万家里,帮他整理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