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一席话在后来支撑着王耀走过了很多年,母亲说“有时候得忍啊,忍不住、熬不住,就什么都没了”,可她自己却没能践行到底,成了王耀心里永远的痛。

王耀冲了个澡,换身衣服去找严楚楠。严楚楠哭得脸红扑扑的,眼睛肿得不像样,看他来了便对王修平说:“王叔,我想和王耀哥哥单独说几句话。”父亲出去之后,王耀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想去拉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了。王耀愣了一下,想起当时春燕躲他的样子,手在空中僵了一会儿,又尴尬地收回来。严楚楠低着头,颤抖着问王耀:“王耀哥哥…今天那个人说的话可是真的?你真的是兔子?”

“兔子”是那时候对同性恋的侮辱性称呼,王耀羞得无地自容,点了点头说:“…是。”

“这便是你的独身主义!”严楚楠又开始哭,一直哭一直哭,最后抽泣着对他说,“若不是为了孩子…我真想随着爹一同去了。”之后王耀再没见过严楚楠,他想她大概也不愿意见他了。

那天晚上王耀和父亲一起把严教授埋了。今天下午还活生生的一个人转眼就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下,王耀感念到生与死有时候真的就是一念之间,他本来也要跨过去了,是母亲硬把他拉了回来。

王耀后面接着被批斗过好几次。有一次他脖子上挂着“流氓鸡奸犯-王耀”的牌子,全身只剩内裤地给吊在外面示众了两天。还有一次他被拖出去游街,他们在头上戴了对兔子耳朵,内裤上缝上兔子尾巴,用皮带抽他逼他学兔子的样子跳着走在前面。

王耀有时候分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是醒着还是做梦。他只能不断麻痹自己,没人把他当成一个有尊严的人来对待,如果他心里还有一丝尊严早就受不了了。

当他1968年被送到内蒙古去劳动改造的时候他以为终于解脱了,可是他的厄运并没有到此为止。鸡奸犯的身份让他在劳改场还是被嘲笑羞辱,别的犯人笑他连犯的罪都这么没本事。被红卫兵当众侮辱也就算了,现在这些劳改犯也有资格嘲笑他了。犯人也分三六九等,鸡奸犯大概就在其中的最底层,不管谁、犯了什么事都有资格上来踩一脚。

那段时间里他在心里和父亲达成了和解。他一直觉得父亲谨小慎微没有骨气,又思想古板不变通。比如一定要阻止自己和伊万通信这件事,他在心里总是怨恨的。但这时候他开始有点理解父亲了,父亲是对的,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好,是自己太天真了。可惜这一点他付出了太可怕的代价才明白。

开始的嘲笑打骂也就算了,后来的事情才是真正令人头皮发麻。劳改场里缺少女性,日子一长就有人对他起了心思。嘴里第一次被塞进男人阳物的时候他恶心得差点吐出来,但被人揪着头发顶在喉口就是想吐也吐不了,像是被逼着把自己的呕吐物又统统吞下去一般。他一瞬间陷入极大的混乱之中,伊万从没对他做过这种事,他不知道还能做这种事。心理的崩溃和生理的痛苦逼得他眼里全是泪,一完事他就趴在旁边吐,简直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干净了。始作俑者却在一边嘻嘻哈哈地骂他神经病,说他“装什么没伺候过男人的样子”。

这种事情根本没人管。他去找过劳改大队的指导员反映,但那人问:“他对你做什么了?”,王耀就说不出口了,涨红着脸憋了半天也说不出来,只好说“没什么”。结果他还没走出门口,就听到他们在后面拿他开玩笑,说这是“屁精遇上流氓了”。

有了第一次别人就会有样学样。这时候他是真的想死了,母亲说的那些话也救不了他。去他妈的伊万,去他妈的父母,统统都见鬼去吧。他不想再见到伊万了,他只想死。

他在1970年底的时候割脉自杀,结果割得不够深又被及时发现没死成。这时候他已经被各种人强迫口交了半年多,真的受不了了。过了两个月他又自杀了一次,用头去撞墙结果只是脑震荡晕过去了,还是没死成。

他头上的伤还没好,有一天天还没亮就被农场的政委叫过去了。那个政委大概三十多岁,可能比王耀还年轻一些,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政委问他为什么要自杀,他听了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政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叹口气摆摆手说:“哎呀怎么哭成这样…你别说了我都知道。”又说,“我给你个机会。昨天晚上运来了一批劳改犯,刚才又发来通知调到东北去。你也别寻死了,我帮你改个罪名,你跟着他们去东北吧。”

王耀听了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了,跪下来咚咚咚地给他磕头,说他是自己的再造父母,说自己感谢他一辈子。政委随手把他档案里的“鸡奸”给改成了“反革命”,语重心长地说:“我给你这个机会是让你改好,以后别再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了。”

王耀一边磕头一边再三保证自己一定改。

我一定改,真的,就是死也不做这种事了。

他实在无以为报,便想起了伊万送他的那个手表。他被抓的时候正好戴着,后来便一直小心翼翼地藏在贴身的衣服里。一开始的时候他经常拿出来上上发条,也是激励自己一定要活下去,后来一心想寻死就再没拿出来过。恐怕他现在全身上下也就这个还稍微值点钱。

他把手表拿出来,把发条转了几圈确认还能走字,便讨好地放在政委的桌子上,说:“这个手表应该还值点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您一定要收下。”政委拿过去左右看了看,笑着说了句“东西是不错”便收下了。

王耀为他收了这手表感到加倍的感激,一叠声地说“谢谢”。他本来担心政委觉得自己的东西不干净不肯要,政委竟肯屈尊收下,他为此甚至感到一丝感动。

王耀那时候的心理已经完全扭曲了,长期处在不被人当人看的环境里,他为了麻醉自己也渐渐不把自己当人看了,自己受到怎样的对待都是理所当然的,不这么想他便活不下去了。

政委是王耀这几年来遇到的唯一好人,他生怕政委对他失望。为了表示他一定改好的决心,他走之前拿着柴刀一刀把头发都削了。其实王耀本来是无所谓长发短发的,但伊万多次说过喜欢他的头发,他后来就舍不得剪短了。如今这一削别人不懂,他自己明白是什么意思。

王耀满怀着希望登上了开往东北的车。他终于摆脱“鸡奸犯”的罪名了,现在他和整车的人都是平等的!崭新的生活开始了!王耀这个政治犯的身份可谓来之不易,比起别人他干活特别认真卖力,在新的地方成了劳动积极分子,还被表扬过好几次。

让王耀有些意外的是他在这里竟然碰到了老熟人。赵立人是一打三反的时候进来的,这时候已经在农场待了小半年,见到王耀的时候真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又是握手又是拥抱,激动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他和王耀叙旧的时候告诉了王耀王氏夫妇自杀的消息,还把王修平留下的遗书背给他听。

“空有才学,不识时务;教养二子,皆背祖忘宗、行不义于天地。修平者,修齐治平,今无一建树。吾自视上愧于天、下怍于人,人间六十载实为虚妄,今去矣。”

说者无心,王耀却一下失了神,觉得自己灵魂都给抽空了。父亲临死还在念叨他的事,在遗书里骂他“背祖忘宗、行不义于天地”,他最后也成了逼死父亲的人之一。可是他已经改了,真的改了,他多想亲口告诉父母,他们一定会高兴的。但没机会了,父亲死不瞑目,再不会知道了。

还有母亲。不断激励自己的母亲、柔弱却无比坚强的母亲。她一直鼓励自己活下去,最后却被逼疯了。母亲发疯和父亲的死脱不了关系,那自己便也是间接害死了娘。

他想到母亲怀着王春燕时候的事。母亲已经三十多岁算是高龄产妇,十四岁的王耀好奇地碰了碰母亲越鼓越大的肚子,问为什么还要生孩子。母亲笑得像个少女一般,满脸幸福地说:“你爹爹喜欢女儿哩,我努力一下给他生个女儿。”王耀光是听这话便觉得心里像浸了蜜一样。母亲是很爱父亲的,所以父亲一死她就再也受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