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只好苦笑,这种事情恐怕不是道个歉就能解决的。他很认真地和严楚楠说:“楚楠,先生不糊涂,是我做错了。我做了很大的错事,先生不会原谅我的。先生说得对,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之后也故意躲着严楚楠。

之后严楚楠再来找他是1961年底,那时候刚下了一场小雪,他从教学楼回宿舍的路上遇到她从对向过来,看到他脸一下亮起来,小跑着过来说:“我刚去你宿舍找你不见,幸好碰上了。”王耀皱皱眉头问她有什么事,严楚楠靠近他,说:“王耀哥哥,你告诉我我爹为什么不让我见你好不好?我…他…”她犹豫了一下,“…我爹他想让我结婚!”她眉毛微撇,委屈地说,“我真的不甘心…要是有什么误会我可以帮你去说,你们不要吵架了!”

王耀尴尬地咽了口口水,稍微往后撤了一步。严楚楠上来拉着他的手,说:“王耀哥哥,你难道一点不明白我的心思吗?这中间多少次我想来找你我爹都不让!为什么会闹得这样,你好歹告诉我为什么好不好?”见王耀微微侧头不说话,她更着急了,跺着脚说,“我喜欢你啊!王耀哥哥,我不想和别人结婚啊!”

王耀看着严楚楠满脸急切,呼出来的热气在空中冻成白雾又慢慢散开。他犹豫了一下,把楚楠的手掰开,说:“…楚楠,我是独身主义,不会结婚的。”

1963年初,严教授给了他严楚楠婚礼的邀请函,说:“楠楠无论如何想让你来。我想了想,你还是来吧。”

结婚对象是大学里面一个年轻的物理系助理教授,比王耀大一岁。婚礼那天王耀去得早了一些,和严楚楠在门口遇到了。严楚楠穿着一件小花裙,站在春天锦簇的繁花中煞是好看。王耀微笑着和她握手,对她说:“恭喜你。”

严楚楠也笑着,说:“我以为你不会来的…你来了我真高兴。王耀哥哥,我…”她突然不说话了,含笑地凝望着王耀,眼角渗出一点泪来。她慌忙抹了两把,却还是止不住,吸着鼻子说,“对不起…我…我真的太高兴了。”

王耀在心里叹口气,眼前的人和那个在雪天里哭得凄惨的人影叠在一起。他拍拍严楚楠的肩膀,说:“这么好的日子…不要流眼泪了。”

之后严教授对他态度也有所缓和,虽然还是很生硬但偶尔也会和他说说话,问问近来情况如何。后来不久严楚楠便怀孕了,年底休了产假。他听严教授说楚楠生孩子的时候落下了病根,之后时常腿脚疼,更不能久站,只好辞了中学教师的工作,在大学图书馆里当个管理员。没想到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听说后来文革的时候新来的俄语老师被批斗得很惨。

因为在同一所大学里,他和楚楠偶尔会碰到。严楚楠一直对他很好,见了他总是笑眯眯的,拉着他问长问短。王耀心里觉得有愧于严楚楠,楚楠是个活泼可爱的女孩,要不是因为伊万他或许也不介意娶她。结果是他彻彻底底伤了她的心,而她却还傻傻地对他好。

其实人这一生大抵就是在伤人与被伤之间度过罢。伤爱你的人、被你爱的人伤,人与人之间大抵如此。如果刚好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是同一个人,实在是幸运不过,那就再也不要互相伤害了。

他最后一次见到严楚楠是在1966年,那时候严楚楠的丈夫已经被抓走了,她带着不足两岁的儿子搬回去和严教授一起住。那天学校大礼堂有批斗会,他听说严教授也在被批斗的名单中,连忙赶了过去。王耀到的时候严教授正在台上受辱,几个红卫兵抓着他的头往粪桶里面浸。他在台下的人群中看到严楚楠,挤在里面努力踮着脚往台上张望,着急地哭。严楚楠也看到他,隔着人群望了他一眼,眼里满是绝望和惨淡,全没了往日的鲜活。

王耀在红卫兵中看到了王春燕、任勇洙还有几个他有点印象的学生,他脑子一热就冲上去了,结果马上就付出了代价。他是同性恋的事情被任勇洙抖出来了,之后是加倍的凌辱折磨。王耀觉得自己做了很多错事,有些事他是不后悔的,比如和伊万在一起,但这件事他是真的后悔。这种冲动的行为一点用都没有,还白白把自己搭进去了。

他对那件事的印象很模糊,只觉得自己被打得快死过去,但他隐约记得严楚楠也冲上来了,被两个红卫兵拦在一边,哭着冲他声嘶力竭地吼:“王耀哥哥!他说的是真的吗?真的吗?!王耀你告诉我啊,他们是在骗人的吧?!…别打了,他说的是假的!你们放开他啊!”

王耀后来晕死过去,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家里了。自从和父母闹翻之后他就很少回家,一方面是不想面对父母的逼迫,另一方面也是觉得待不下去,尤其是因为春燕。

他还记得那天他把写给伊万的信封好交给父亲之后,心里难受便独自坐在客厅里发呆。即使如此王春燕过来的时候他还是尽力对她笑了一下,但王春燕带着鄙视与怀疑的眼神深深刺痛了他。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按理说父母是绝不可能把事情告诉春燕的,但他也没勇气去问。甚至连春燕都知道他肮脏的秘密…他真的没脸回家了。

今天的事情印证了他的想法。任勇洙怎么能知道呢?只能是春燕告诉他的。春燕是不是还告诉别的人了?有多少人平时看着他时心里在默默冷笑?他浑身发冷,不敢再往下想。

醒来的时候他躺在地上,迷迷糊糊闻到一股恶臭,又听到有水声,感到有凉凉的液体泼在身上。他挣扎着想坐起来,但是全身都疼,脑袋发晕,看东西都是重影的。他头脑昏沉只隐约觉得身边有个人影,稍微恢复点力气,便推开那个影子跌跌撞撞地往外走,脑海里就一个想法:我想死。

王耀知道自己已经完了,他和男人有不正当关系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以后走到哪里都要面对那种充满鄙视的目光了。他还记得自己被剥光了扔到屎尿里,台上台下那么多他认识的人,他受不了这样的折辱。而且批斗不会结束,今天那样的事情以后还会发生,他没死就还得不断被折磨。他今天被打的时候便想着最好就这么把自己打死,就不用再面对这些事情了。

有人从后面追上来拉住他,他又甩开继续走,也不知道自己想走去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像踏在棉花上。后面突然传来一声声嘶力竭的嘶吼,他听出来是母亲的声音。母亲绝望地喊着他的名字,说:“王耀你给我站住!”然后一下子哭出来,“严教授已经跳楼了,你也想不开吗?!”王耀一下子怔住了,呆呆地转头,难以置信地问:“先生他…自杀了?”母亲也不顾他身上的脏东西,过来抱着他,泣不成声地说:“小耀啊…你不要想不开。”

王耀整个人都在抖,终于稍稍清醒一点了。一直关照他、如师如父的严教授…他又想到严楚楠,她现在真正是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了,一个人带着那么小的孩子以后该怎么过?

母亲告诉他,今天就是严楚楠过来通知他们,说王耀在学校被打得昏死过去的。楚楠带着父母去学校把他背回来,回来路上便听说严教授从教学楼顶层跳下来了,她慌慌张张赶紧过去看,父亲把王耀背到家里之后也去问情况,现在还没回来。王耀听了觉得心里很迷茫,他没穿衣服,身上又湿又臭,大夏天冻得直打抖,呆呆跌坐在地上,说:“娘…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别说这话…”母亲过来死死搂着他,把脸埋在他的肩头。母亲身上很暖和,王耀觉得母亲是这冰冷的世界上唯一的热源,感受着她身上的温度,竟有种想流泪的感觉。母亲说,“千万别这么想。你看看严教授,他死了干脆,楚楠以后怎么办?活着比死了难。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有时候得忍啊,忍不住、熬不住,就什么都没了。”母亲突然又像想起来了什么一样抬起头来,抓着他的手臂说,“你不是和伊万说了要等他的吗?你千万别想不开,你要是现在死了他回来就找不见你了。”

“他不会回来了…”王耀痛苦地捂着脸。

“会回来的,一定会的!”母亲拉着他的手,努力挤出笑来,说,“小耀你听我的,你一定要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