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正在摘下口罩。他一上车就把眼镜和帽子摘了,在密闭空间里一直戴着口罩似乎也不必要。他顺着崔筱手指的方向看去,对岸两幢高耸的建筑鹤立鸡群。随着车子的移动,清晨阳光依次照亮外墙上的每一个反射面,粼粼如微波的湖面。

出租车司机也扭头看了一眼,笑着说:“这可是全国最高的大楼,老气派噶!”

“这也算不上什么。”崔筱说,“美国的帝国大厦侬晓得伐?六十年前就有这么高的大楼了,比这个还高!那才叫气派哩。”

“六十年前?那老早了。”司机说。

“可不是!而且多久盖完侬猜猜看?”崔筱来了兴致,向前扒着副驾的椅背和司机说话,“金茂少说盖了三四年,美国盖帝国大厦拢共就一年。”

“瞎三话四,这么高的楼一年怎么盖得好?”司机不相信,“三四年要有的。”

“我骗侬作甚!”

……

伊万不能全听懂。他已经在哈尔滨生活了三年多,不谦虚地说,中文比过去好得多。简单的日常对话不成问题,但带着南方口音的口语就在能力之外了,只大概明白崔筱在说美国。

崔筱很喜欢美国,这是显而易见的。几分钟前出租车经过一栋白色洋楼时,崔筱告诉他二楼原本是是肯德基。那是上海的第一家美式快餐连锁店,她最难忘的一个生日便是1990年,他们一家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长队,终于坐进了刚开张没几个月的肯德基。肯德基是品质的象征,按崔筱的话说:“几个小时卖不掉就扔了,这种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比起崔筱的憧憬和向往,伊万对美国有完全不同的情感,一种更为老派——或者说是陈腐——的看法。尽管如此,要是崔筱想和他说美国,他也总是微笑倾听。正如伊万这些年来越来越明显地感受到的那样,他已经过时了。他不明白美国文化的魅力,但年轻人都喜欢美国,美式快餐文化在苏联也受到追捧。

1990年1月31日,莫斯科第一家麦当劳的剪彩仪式上,自由的福音用俄英双语被宣讲。店门口堵得水泄不通,市民们裹着厚厚的冬衣,涌向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那里自由、快乐而丰饶。队伍绕着普希金广场,一圈又一圈。广场中央的普希金铜像低垂眉眼,沉默着思索着,用他永恒平静的目光,注视这场大众文化的狂欢。

伊万排队去吃麦当劳,自由味的炸鸡让他肠胃不适;摇滚乐在大街小巷响起,但他僵硬的腿脚已经跟不上节拍。他所熟悉的一切都在凋零,就像他自己。痛苦、悲愤而失望,他追不上国家变化的步伐,这不再像是他的国家。于是他当了逃兵,他逃到中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