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当日身陷险境、朝不保夕,他也从不曾见着小花大人这般模样过。泪珠滚滚的向下坠落,宝玉死死地搂着那东西,哭的眼眶通红,几乎不曾昏厥过去。
小兵讷讷地站起来,后退了两步,愧疚地低声问:“我莫不是说错什么了?”
李阵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了声,终究是不曾说话。
护国公亲自挑了块风水极好的地方,待到下葬之时,众人正待填土,却见宝玉慢慢走来了,将自己脖子上的那块从不离身的通灵宝玉取了下来:“将它一同埋了吧。”
李阵原本默不出声,见了这一幕,登时皱眉上前阻拦:“贾虎贲,这如何能行?你也该知晓,这块玉原本便是你生来便有的,况且”
况且这玉若果真是上天钟灵毓秀之德,赐予宝玉保其平安的,如今还让圣和帝无比忌讳,更是非比寻常,说不准便有甚灵通。又怎能这般轻易埋入土中?
“我曾应允过他,无论何时皆会与他在一处,”宝玉蹲下身去,不顾众人阻拦,亲自将那五彩晶润的玉轻柔地佩带到了那人的脖子上,“所以,这一次,便换我来陪你吧。”
你已经是极累了吧?你行了那么久,从未出过城门之人,如今却为着我踏遍了千山万水,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方才一路走到了这倭寇纵横的南海。
所以如今,便闭着眼好好休息吧。
宝玉俯下身去,亲密地低着头,将额头靠在那人的额上,像是丝毫闻不到那人身上已然散出的异味。他只是专注地望着那人低垂的眼睑,眼中满满都是无法消逝的恨意,咬着牙低低道:“前世我已然无能为力,这世,我定会为你报这仇——不破倭寇,宁死不还!”
这之后,军中人皆诧异地发觉,宝玉已然换上了一身粗布素服。他行事竟像是一下子沉稳了下来,便连最后一点天真而骄纵的气息也瞬间消失无形,留下的只是一个被这诸多磨难打磨得越发坚毅而不屈服之人,进退之间,都愈发多了几分内敛的光彩。
然而他们皆不懂得,死去的不过是府内的一个仆人,究竟是为何伤心至如此。私下中谈论之时,也往往将其归于宝玉心善,叹息不已。
唯有护国公曾见二人相处之景,心内亦是明白,袭人于宝玉而言,究竟是何等特殊而不可替代的存在。
他们相伴十余年,这十几年中,袭人从始至终皆是尽心尽力、照顾的妥妥帖帖,将所有的喜怒哀乐亦悉数牵绊于了宝玉一人之上。甚至连护国公,有时亦不免暗暗羡慕,羡慕其与宝玉情分之笃。
这世间,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悉数生于陪伴。日日夜夜相处而来的默契与在意,绝非常人能比。哪怕宝玉自认无心于龙阳,为着袭人的心思而夜不安寝,却也从未动过伤害对方之意。因着这份感情,已然不是主仆,反而更近于家人。
既深知其内情,国公爷便并不去劝导宝玉,只是静静陪于其身旁。因着先前那一仗涉及军情,并不好叫外人知晓,所以此时薛家商队早已起身,只为宝玉留下了许多吃食并美酒,满满装了一大车。国公爷便将酒樽打开来,径直端着去寻宝玉,低低道:“今日你我二人大醉一场,可好?”
“好。”
宝玉嘴中发苦,想也不想便抱过酒坛来,对着坛口接连灌了几大口。晶亮的酒液自他嘴边倾洒下来,一连串溅到了地上。
已然是夜深人静之时,月华如洗。两人对坐在地上,唯有远处能隐隐看到几个哨兵的身影。
见他已经灌了一坛下去,国公爷二话不说,又取来一坛:“醉倒了,兴许能令你好受一些。”
宝玉深以为然,果真又灌了下去。
他素来不擅饮酒,更莫说是这般滥饮,几下便已两眼发红,抱着酒坛,低低道:“寒烟,我好悔——”
“悔什么?”护国公与他轻拍着背,像是哄孩子一般低声道。
宝玉轻声啜泣了声,两眼直直地看着这夜色:“我悔,那日我明明已有了异样之感,为何不能停下来多看一眼——他走了那么久,方才走到我面前来,可为何只是擦肩而过!”
“若是能多看一眼,哪里会这般阴阳相隔!”
“我悔,若是当日狠心便将他从府中打发了,如何能让他如今为了我,失了这性命!”
“我还悔,为何我生而便是有玉的!我从不想着有何大造化,可为何偏偏,这祸患总是因我而起,竟会令他为我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