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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老饲主离开过我好几次,我从ru臭未干到毛发苍苍,心境换了又换,一次比一次艰难困苦。忽然有一天,他们两个都不见了,整整两天不见人影,再回来的时候,只剩下新饲主一个人。新饲主看见我,一步一步走过来,他瘦得厉害,只剩下气势还在,眼睛黑得没有一点光:“富贵。”

他嗓子都是哑的:“他不回来了。”他说完,过了许久,看我还蹲在原地,又说了一遍:“他不回来了。”我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只觉得仅剩的一些韶光,也在这五个字里头一点点耗尽了。我要是能再年轻几年,现在肯定撕心裂肺跳进大雨瓢泼中裸奔到街道另一端,我会年复一年地去找他哪怕天涯海角和时光尽头。可我已经老了,跑也跑不动,吓傻了也哭不出来。我总觉得我心里装着一杯水,他走一回,杯子里就哗哗地洒出半杯水,他再走一回,又哗哗地洒出半杯。洒到最後,杯子都空了,一只气息奄奄的老猫抱着渐行渐远的梦能赚得谁的一回首。

那天之後,我就彻底地老了。我听不清别人说话的声音,看不清眼前的人,脑子昏昏沈沈的,没有梦醒之分。别人把牛奶和熬得稀烂的猫粮放在我面前,我仍然直蹬蹬地躺着泰山崩石而色不改。我听见有人摸着我的脑袋说:“快死了吧。”

又有人说:“都活这麽久了,死了也不奇怪。”还有别的人把我翻个身,给我打了几针营养剂,统统於事无补。我听见噪杂的钢琴声和汽车喇叭声响个不停,我心里那个杯子里面空空如也,没有人肯给它倒点水。不知道捧着空杯子熬了多少天,终於听见新饲主喊我的名字:“富贵。”我被他笨拙地拎到半空,他不知道从哪儿借来一辆单车,扛着我下了楼,把我轻手轻脚地放在车篮子里,我像是一个大面团,被网兜勒得变了形状,精神再不济也给吓醒了,卡在车篮里哀哀地直叫。

新饲主一翻身,跨坐上单车,两只手撑着车把,一只脚蹬着地另一只脚死气沈沈地踩着脚踏,眼神阴鸷地冲我嘱咐:“富贵,听话。”我一个激灵,心想他一定是怕我死在屋里,特意要带我抛尸野外。我连忙一个劲地乱扭,尾巴绷得笔直,却不敌新饲主在我头上用力一拍:“坐稳了。”

他果真踩起车来,这麽多年,亏他还记得怎麽骑,车轮轨迹歪斜了一下,扭着往前骑去,越来越快。他开惯了车,一出别墅区,就冲着小型车道一路猛踩,临门一脚的时候才回过神,老老实实地驶回了自行车道。阳光正是和煦的时候,地上撒满了铜钱大小的金斑,我在车篮里仰着头,看见他头发被风吹得直往後飞,牛ru一样金白色的阳光涂亮了他的前额。

正在风里直打寒颤的时候,我听见新饲主告诉我:“富贵,别老窝在家里,都窝出毛病来了。以後每隔几天,我就带你出来晒晒太阳。”我这是心结,郁结於心,他懂什麽,路边一排排笔直的行道树葱绿健壮一如当年,地上我们一人一猫两个影子都被拖得长长的,我用情至深他也能勉强算个好人,正微眯了眼睛,又听见新饲主低低笑了一句:“要是他也在就好了。”

傻子,我是追不动了,你为什麽不追。

他骑着单车,把我一路载到看得到海的地方,走了那麽远,连他也微微喘着。新饲主把单车锁在公路边上,像夹公文包一样箍着我,从一米多高的路坝上胡乱爬了下去。他晃晃我,把我的脑袋扶正了,低低地说:“富贵,是海。”

我睁着眼睛,看见奇形怪状的礁石後面,一条蓝色的细线从远方朝我奔来。新饲主双脚着地的时候,鞋里进了沙。他蹲下来,把皮鞋脱了,赤着脚走了几步,又蹲下来,把裤脚也挽了起来,脚下的路面从硌脚的碎石子,慢慢变成柔软的金白色的细沙。

我一下子头脑清明,嗷嗷叫着,从他手臂间跳下来,扑到满地闪闪发光的贝壳之中,在沙上直打滚。每一抔柔软的沙子里面,总有几粒沙带着晶亮的颜色,我用爪子刨着,想把它们从沙堆里分出来。刚分出几粒,却发现满身都是沙,被太阳一照,每一粒都亮晶晶的。

我突然觉得这辈子就像这一地的沙。一地的沙,只有几粒发着光,只有几粒的甜,却有满地的苦。它们搅在一块,买一送一捆绑销售,逼着人每样都尝一尝。指fèng太宽,时间太瘦,狂风飞沙把年轻磨出棱角,再把棱角磨圆。好不容易刨出来的宝贝,一下子再也找不着,我看着我满身亮晶晶的细沙,只觉得泪眼模糊。

我记得老饲主离开过我好几次,我从ru臭未干到毛发苍苍,心境换了又换,一次比一次艰难困苦。忽然有一天,他们两个都不见了,整整两天不见人影,再回来的时候,只剩下新饲主一个人。新饲主看见我,一步一步走过来,他瘦得厉害,只剩下气势还在,眼睛黑得没有一点光:“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