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事的屋子是小院东廊的三间小正房,屋内靠东设着一张炕,炕上横乘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面西设着簇新青缎靠背引枕,不过这位置空着,只在西边下首坐着一位面容干净的中年妇人,妇人身边还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在挨炕的椅子上坐着。
只一眼,红玉就明白椅子上那个姑娘是王熙凤——朝阳五凤掛珠钗、赤金盘螭璎珞圈、百蝶穿花窄褙袄——坐在那的人珠光宝气锦绣满身,可这一身的富丽尊贵却像是用来将她凸显的模糊背景,单调的金色落下去变成沉寂的沙死去的土,浓郁的红粉浮上来变成藕粉的面桃红的腮。
书本上形容王熙凤的话像一阵天外来风灌进了红玉的脑袋,她突然明白了原来'彩绣辉煌,恍若仙子'就应该是这幅'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的样子,是这幅'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的样子,是这幅,王熙凤才能描摹出来的样子。
此时的王熙凤眼睛也落在了红玉身上,她打量了一眼这个看着漂亮却有些呆愣的小丫头,思量着该把人安排到哪去,她无意识地抬起食指,用花汁染红的指甲在唇上轻轻按下一个浅窝,紧接着眼珠一转,'有了!',王熙凤的嘴角勾上笑,嘴唇重新开始启合。
红玉没去注意王熙凤说了什么,她只觉得王熙凤好鲜活,鲜活得就好像这屋里只有这一个人是活的,而剩下的,都是不知道从那个犄角捡来的木头疙瘩。
从前红玉对贾宝玉那一套鱼眼睛的说法总是嗤之以鼻的,什么'珍珠',什么'鱼眼睛',就好像女性的价值就只在于那豆蔻之年的二十月姣好,岁月不会为她们增加厚度,阅历不会为她们附赠价值,她们的贬值始于成为妻子,而后一路低走,成了母亲、成了姨妈、成了奶奶,就成了黯淡的珍珠、成了鱼眼睛、成了真真该死的人。
可是见到王熙凤的这一刻,红玉她突然觉得这世上的人确实是有珍珠和鱼眼睛的区别的,因为当满室的光辉都落成了一个人身上的辉煌,娇好的面容、飞舞的眉眼还有让人目眩神迷的笑靥,确实,会把世间剩下的亿亿千千万万人比成了鱼眼睛。
"二奶奶太抬举她了,她一个小丫头哪里学得来买办的事。"母亲语气中的为难让红玉回了神。
坐在椅子上的人抬高了眼皮当真不信似的,“葡萄藤上结不出倭瓜,你们夫妻两个一个管府外头的买卖,一个管府里头的买卖,也都是跟父母学来的,她是你们女儿怎么会学不来?”
买办从来都不是学得来学不来的问题,这里面的油水多门道深,猫腻一层裹着一层,王熙凤叫一个刚刚十岁的小姑娘去跟着买办学做事,并不是要红玉学什么,而是要林之孝家的不要再装看不见。
林之孝家的笑说,“奶奶是不知道,这孩子从小就不爱理这些,她就自己兜里那三钱两子儿的都捣鼓不清楚,怕是一两银子能兑几个钱都不知道呢。”
“你这么说,我还真要考考她,”王熙凤换了个姿势,重新靠在离红玉更近些的椅子扶手上,“你说说一两银子能兑几个钱?”
红玉被这问题问住,她只知道巷口周叔糖的葫芦两文钱一串,东街张姨的肉包子三文钱两个,她的日常远到不了用得到银两的程度,但她还是把自己的答案给了出来,“想来是一千六百个吧。”
"哎哟哟,这还不是管账的料么,”王熙凤的目光又转回林之孝家的身上,十分畅快地笑道,“你们去问问府里的哪个主子不想这样的人来办采买,哪个丫头又不盼着这样的人来发月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