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的笑隔着层层叠叠的空气染进红玉的芯子里面去,叫被浸染的人也终于恢复了一点玩笑的心思,红玉抿着嘴角把那一点子快乐压着,像是不愿它散了,“我不是笑这个,我笑奶奶认错了辈数了。我管奶奶叫一声奶奶,奶奶要认女儿不该认我妈去,可没道理认我作这个女儿的。”
王熙凤逗的是红玉,却没想着红玉直接把林之孝家的拉过来说话,觑她一眼,“你倒是替你妈妈孝顺。”
李纨见王熙凤还知道这丫头的母亲,便问,“谁是她妈?”
“你原来不认得她?她就是林之孝的女儿。”
“哦?原来是他的丫头?”李纨口里念着重新打量了一遍红玉,“竟一点看不出来。”
“可不是,”王熙凤也觉得根本看不出来,“林之孝两口子都是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我成日家说他们:到是配就了的一对夫妻,一双天聋地哑。那里承望养出这么个伶俐丫头来!”
李纨笑道,“你是要把这整个府里的伶俐人全招揽了才甘心,只留些蠢的笨的给我们使。”
“我倒是想呢,”王熙凤也不在意李纨的打趣,向红玉问道,“明儿我和宝玉说叫他再要人,你到我院里来,你愿不愿意?”
要是刚分到怡红院里时红玉决计是不愿意走的,自己的妹妹佳蕙跟最好的玩伴晴雯都在怡红院她没道理走,可现在她却是不想留了,只道,“愿不愿意我不好说的。只是跟着奶奶,我也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
刚说着,外边王夫人的丫头来请王熙凤,这边就只能散了。
红玉也从稻香村出来回了怡红院去,为了避开晴雯她专门从前门绕到后院角门进院儿,却没想到晴雯正在那院里等着,想着两人之后再不会这样日日照面红玉还是停住了脚步。
“你要走么?”
红玉没回答晴雯的问题,只说,“你这脾气得改改。”
“我为什么要改?”晴雯已经明白红玉会走了,不是为了远离怡红院而是为了远离她,她眼里蓄满了眼泪但挣扎着不肯叫它们掉下来,“我凭什么要改?”
虽然小时候被迫流落过,但晴雯实际没有吃过什么苦头,她是在着赖奶奶的宠爱、老太太的喜欢、以及现在在宝玉身边这幅不言自明的主子样儿里长大的,她是实实在在的宠儿。
这宠儿的身份让她已经习惯了被身边的人全盘接纳、无限容忍,不管这接纳与容忍下面有什么原因作为驱动。
她不明白红玉的不接纳,这种不明白在这几天骤然累积,演变成了一句□□裸地质问,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接纳我,唯独你,唯独被我高看一眼的你。
“对不起。”红玉像是听到了她的质问一般。
‘我不要对不起,我要你。’晴雯几乎就要将这句话脱口而出,可那句话里压着的‘要你’将她吓住。
什么叫‘要你’?
‘要你’做什么?
眼泪在这惊吓里被晃下来湿湿地凉凉地爬在脸上。
红玉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轻轻地抱了一下晴雯。
这现代人才总爱使用的姿势是一种比言传更加有力的语言,安慰、道歉、无奈、分别,所有的情绪,一切一切的都可以被丢到拥抱里去,然后烙在被拥抱的人身上。
晴雯读出这个拥抱的意思,别离。
她感觉到红玉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像小时候一样,她被好多人宠爱,可只有红玉会像这样饱含着好多的纵容、耐心与爱意地摸摸她的后脑勺,所以她明白,在自己遭遇的所有接纳里,唯独红玉的没有一点顾忌畏惧、奉承阿谀。
可她不知道这一切并不是没有前提。
就好像抚弄小狗的人确实对小狗满心喜爱,但前提是那只小狗不是满身虫病,红玉对她的纵容的确从不掺假,但前提是她身上没有任何红玉的不可接受。
晴雯突然意识到红玉对她的喜爱和对一只狗的喜爱没有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