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摸小狗的人一旦知道小狗可能带来的看不见的脏污,就拎着手找水,前一刻还是挚友的人一旦知道别人身上有不可接受,就主动远离,那份从来不试图改变的纵容是被伪装成情深义重的无情。
晴雯已经知觉到了自己的被丢弃,她指尖微微动了动,那是一个想要抓取但又被压制的神经性抽搐。
赖奶奶宠爱她把她丢给了老祖宗,老祖宗宠爱她把她丢给了宝玉,她不知道宠爱她的宝玉又要把她丢到哪里去,但她不在意,因为在这走马灯一样的宠爱以及轮换的过客里有一个人一直站在戏幕之外陪着她。
怀抱开始变得松弛,晴雯敏锐地在那松弛里嗅到了彻底的丢弃,被压制的神经率先突破桎梏,让她做出的事情却不是将面前的人死死拽住,她猛地一抬手将红玉推倒在地。
晴雯立即意识到自己做错了。
可跌坐在地上的人却不在意地笑了一下,纵容的,然后站起来拍了拍沾上灰的裙子。
就是这样,晴雯心想,我知道我错了,她也知道我错了,可她不愿意教我。
第一次晴雯隐隐约约地意识到爱不是没原则的宠溺,不是无条件的接受,也不是无底线的纵容,可这意识太薄弱她抓不住。
她看到红玉呼了一口气,挺轻松似的,“那我先走了。”
“走了就别回来!”
红玉准备捻起裙子的手因为这句话顿了一下,晴雯因为这细小的停顿屏住呼吸,风却残忍地把如同呢喃的答应送进耳朵,“好。”
走了就别回来!走了就别回来!
她在红玉背向着她踏出的一步里无声嘶念。
走了就别回来……
红玉是喜欢晴雯的,她不单喜欢她的颜色还喜欢她身上的率直天真,这率直天真让晴雯就像是一块未经雕琢的原石,流露出一种从未被文明规训过的本真和纯粹,看多了虚伪的人理所当然会觉得本真和存粹难能可贵。
红玉也一样。
可她没意识到,‘真’与‘纯’其实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只能观赏而无法身受的,而她从未接触过从晴雯身上无法让人身受的那部分。
直到进了怡红院,在这个晴雯可以仗着未来不言自明的身份张扬自己的地方,原石未经雕琢的背面就开始了它的肆意辐射,未被矫正的乔酸与要强藏在‘直’和'纯'里发展壮大长成了让人难以忍受的狡妒和残酷。
如果晴雯施展残酷的对象是佳蕙以外的任何人,红玉都可以在眼见这残酷时安抚晴雯再讲道理。
可佳蕙是妹妹,与她同行同止同坐同卧的妹妹。
在晴雯眼里她与红玉之间是封闭的、纯粹的、再无他者参与的,即使她身边有袭人、麝月、秋纹、碧痕一众的好友,但她把红玉拎出来单放在一个地方,一个不知何地但与他人都不同比他人都重要的地方。
矛盾便出在了期望与实际的不符。
为了不要再和晴雯有什么摩擦红玉干脆装病待在家里,只等过几天直接去王熙凤的院子。
与此同时王熙凤也在思量要是叫平儿去知会宝玉说不定还会遇上晴雯从中做梗,还是自己和宝玉说比较妥当,但她堂堂二奶奶为一个小丫头子专门跑一趟未免掉份儿,便只把事情搁在心里等着什么时候跟宝玉偶遇。
这日晌午用过饭,王熙凤正一边在院门口蹬着门槛子剔牙一边看着院里的小子们挪花盆,可巧见着宝玉经她门口从王夫人屋到老太太屋去。
王熙凤见宝玉忙从门槛子上跳下来,拉了他的腕子笑道,“你来的正好。进来替我写几个字儿。”
宝玉因才与黛玉诉了衷肠,心中又喜欢又害臊没跟着黛玉一起去贾母院里,可他嘴上说不去心里又记掛,便在王夫人那里胡乱吃了几口忙碌碌要茶漱了口就往贾母院去。
没想到半道上竟然被王熙凤抓住,只得跟着进到房里。
王熙凤命人取过笔砚来先叫宝玉写字,随口念道,“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用纱各色一百匹,金项圈四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