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心若有愧 小道长,你为什么不转过脸来……

在登上东明云舟的四十四修士里,阮芸或许是其中最为懵懂之人。

她虽在名义上是“慈清宗弟子”,但自从收养她的道姑逝去后,慈清宗实际便只剩下了她一人,她哪里是什么宗门弟子?不过是驮着过往盛名和今日唏嘘的一块孤碑罢了。

阮芸资质算不得差,因此虽然她的道姑师父实在不擅长教导徒弟,她也靠自己跌跌撞撞入了道,唯有那册据说传自华霖仙君的门派道诀,阮芸无论如何也修不会,她师父似乎也不很意外,只是叹息一声,将道诀黯然收起。

“自仙祖飞升后,能修习本门道统的弟子一代比一代少,我年轻时日夜研读,也只领会了不到两分,到你这一辈,竟是一点也不成了。”

阮芸也曾疑心问题出在了华霖仙君留下的道诀上,可但凡她表露出一点点怀疑,师父总会大发雷霆。

阮芸始终以为她始终对那本道诀、以及留下道诀的华霖仙君深信不疑,而直至师父死去的那日,阮芸才发觉事实并非如此。

“……将慈清道诀修到七分,便能著手成春,修到九分,几乎起死回骸,若再进一步,跨入仙祖的境界……那是真正的与天相争,倒转轮回……”垂死的师父喃喃着,将枯枝般的五指伸向天空,青筋从那只脆弱干瘪的手上暴绽出来,在最后的时刻声嘶力竭,“我修道百余载,扶危救困,未敢将济世之训遗忘片刻……仙祖!你怎能如此吝啬你的慈悲?你的眼睛莫非已经看不见人间?否则,你为何——至死也不肯给予我一点……垂怜……”

那只手重重垂落下来,失掉了最后一丝生机。

阮芸的心宛如一潭死水,她麻木地收殓了师父与养母的尸骨。

年幼时作为乞儿流浪的经历似乎磨损掉了她掌管感情的一部分心智,以至于如今成为了一个冷心冷肺的人……若非如此,她无法解释此刻蒙沌的心境,而就在她看见那道漫过逝者遍布沟壑的皮肤,没入黯淡鹤发中的泪痕时,师父临终前发出的诘问忽然回响在了她空荡荡的心中。

阮芸想,师父所怨的,是一去不复返的仙祖,但仙祖行走于地上时,曾经留下那么多慈爱的传说,为什么一到了天外,就有了一副抛却一切的冷酷心肠?

这是师父穷极一生也不能堪破的谜题,而就在这一刻,探求它的真相成为了阮芸的夙愿。

她开始认为,她所追逐的答案就在九天之上——唯有飞升者可见的那处世界。

阮芸开始以自己的方式寻求登仙之法,为了得知更多与飞升有关的异闻,她千里迢迢来到了东明山丹铅阁,但不到两年,天下就出现了变故,仙门之间的关系骤然紧张起来,连累得孤家寡人的阮芸也要被赶出山去。

她极不情愿地上了云舟,接着便倒霉地被东明山的小姑娘缠上,后来更不知怎么地在船舱书室中睡去,等到再醒来,才发现辛辛苦苦抄写的书卷变成了一地碎片,而那小姑娘已不见人影。

阮芸不知云舟上混进了一个漱玉阁主,也不知鸣蛇袭船的危机,她满心只觉得那名东明山女修一定是畏罪潜逃,因此怒气冲冲地前来问罪……

后来发生了什么来着?

阮芸艰难地回想着。

那小姑娘似乎承诺她,不仅会补偿毁去的书册,为表歉意,更将在返回东明时替她寻找来不及翻看的几卷,一并将副本寄予她。

这番花言巧语实在能打动人,因此阮芸被哄得晕头转向,回过神来时,人已身在城中,仿佛是要往歇脚的客舍中去。

此时雨势渐大,阮芸在岔路口失去了方向,伸着脖子在雨幕中张望起来,好在街角还有一名来不及收起摊位的卖饼老翁,见她神情迷茫,便主动搭话道:“道长可是要往客舍去,那儿就是了。”

阮芸得了指路,也不知道如何道谢,只是略一点头,拔腿就要走,那卖饼的老翁却将她叫住:“今日不巧,做不成生意,我这里还有十几张新烙的热饼无处可去,若道长不嫌弃……”

老翁将油纸包了的热饼塞过来,阮芸愣愣地接过,对方见她收下,乐呵呵道:“老儿生来就在此城中,自打会走路起就在街口卖饼,等天气晴好时,还请道长再来惠顾生意。”

老翁背着饼摊消失在了雨中,阮芸也闷头往客舍去,抵达以后,她寻了最僻静的一小间客房,紧闭了门窗,将人声都隔绝在外。

世界安静下来,阮芸习惯性地又抄了两卷书,写到烛灯昏暗时才停笔,阮芸往窗外看去,才发觉夜色已深,她先前收下的一叠烙饼早就凉透了,阮芸想了想,还是打开油纸,咬了一口。

凉了的烙饼尝起来滋味不太好,但阮芸反而被勾起了了幼时的回忆,未逢仙缘的小乞儿流浪在冬夜旷野里的那一日,如果她能得到这样的一叠烙饼……

阮芸睡着了。

修真者并不如凡人需要睡眠,出行在外时,为安全起见,接连数月不睡的情形也是有的。

只是在这一夜,包括阮芸在内,从云舟上来的修士竟然全都沉入了梦乡之中。

窗外的雨声渐渐变缓、变小,以至于彻底消失不见。

到了夜色最浓之时,城中忽然起了雾气,雾气如同白色的纱罩,慢慢将这座城裹缠起来,一层又一层,直至将其变成与世隔绝的一枚睡茧。

雾气继续向城中心蔓延,漫上墙砖和瓦檐,钻进每一条窗缝。

阮芸所在的客房也不例外。

她横卧在床上,胸口平缓地起伏着,丝毫不知白雾已掐灭烛火,浸入了她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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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芸又回到了那个令她迷失了方向的路口,只是此时并没有雨,城中升起了浓雾。

“我为何在此处?”阮芸困惑地问自己,“我要到哪里去?”

阮芸将话说出口时,答案仿佛被问题牵动,忽而浮现在了她的心中。

飞升。

于是阮芸渐渐地想起了自己的目的:“对,我想飞升,我要去看看天外之地。”

此时,又有一个声音问她:难道你非去不可吗?

“当然非去不可。”阮芸不耐烦地说,“我不辞辛苦、四处跋涉,不就是为了探寻飞升之法吗?我的主意是不会变的,既然我当年走运遇见师父,没冻死在路边,那我今日便非做这件事不可——”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雾气中,不知是谁的声音说道。

起初阮芸听见的只是一个声音,但浓雾中似乎忽然浮现了许多说话的人影,他们的声音有粗有细,有高有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