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次隆重的运动会,因为改建的学校运动场刚刚竣工,不光有了固定的宽大主席台,主席台两侧还修了台阶式水泥看台。学校特地邀请水泥厂的领导亲临开幕式。各班在校园里排好队,从低年级到高年级打着旗帜一字长蛇行至运动场主席台右侧等待入场,已见运动场周围到处立着旗杆,主席台上人流穿梭,高音喇叭播放着振奋的歌曲,好是一个喧嚣热闹的场面。各班踏着音乐入场,水泥厂领导讲话,学校校长讲话,学生代表讲话,本来一切协调有序,颇有气势,开幕式临近结束,却出了意外差错,那领着大家高呼口号的年轻教师竟鬼使神差喊错了一句,引得全场惊呼,一片哗然。校长扯着嗓子大声制止,那教师接下来再喊下一句时,吓得声音都发抖了,简直像是在哭,于是又引来了满场的笑声。
入场式一结束,郭妹就甩动着两根扎着红蝴蝶结的短辫子跑过来,把一叠稿纸递给我,说从现在开始两个人要老在一块,一起商量该写些什么。还传达了林老师的旨意,说每个稿子要交给老师看过后才能往主席台送。阿文在旁边听见,狠狠地盯着我,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走开了。
郭妹很快写出一篇稿,是一首诗,写了晴空万里、红旗招展,写了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写了你追我赶、勇往直前,还写了枪声如号角、欢呼似雷动,等等,我大吃一惊,佩服她写得又快又好,她冲我一笑,偷偷跟我说她昨晚上就把这首诗写好了,说她记得去年运动会,高年级学生就写过这样的诗。郭妹写的稿子很快在大喇叭里播出了,林老师高兴得跑过来夸赞郭妹,然后指指我,“你呢,关建平?你也要露一手,为我们四十五班争光!”
我实在是想不出写什么好,就要郭妹帮着出主意,正商量着,六十米短跑的发枪令响了,全班同学都从看台上站了起来。六十米短跑有我们班最有望夺魁的彭大龙参赛。大家拼命给大龙喊加油,但这不幸的家伙跑到中途竟被人无意绊了一下,重重摔倒了。尽管他爬起来踉跄着死命追赶,别人早已经跑到了终点。在班里一贯横行霸道的大龙回到看台上同学们中间时,竟泪流满面,任凭大家百般安慰,好久不能止住。我突然动了心思,写了一篇题目叫“我们班的英雄”的稿子,赞扬大龙跌倒再爬起的精神,郭妹紧挨着我看我一字一句写完,一句话没说,拿起稿子就往班主任林老师那里跑。稿子在大喇叭里播出时,全班同学高声呼叫,大龙也一下子笑了。这篇稿子让我在全校都有了名气。
郭妹不再有心思写稿子,催我接着再写,说我写的比她好,好过十倍,真实!两个人坐在一起商量着再写个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手突然伸进裤兜,掏出个东西握在手里,悄悄问我想不想吃糖,我瞅瞅她白嫩嫩的小手,又瞅瞅左右,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就迅速将握在手里的两颗牛轧花生糖往我怀里一放,立即站起来,然后一甩头,冲我一笑,跑到她的好伙伴王丹妮和刘彩萍那里去了。只在伙伴那里呆了一小会儿,就又回到我身边坐下,两手托腮,一脸的快乐。
那牛轧糖用硬硬的漂亮彩纸包扎,看着真高级,我没舍得立刻吃,回到家拿给祖母吃了一颗,另一颗始终放在自己裤兜里,但三天后,这颗糖不翼而飞,五哥偷笑,我便知定是被他发现偷去吃了,气得转着圈追打他,甚至还哭了。
三哥、五哥和六哥都在运动会上得了名次,带回好几张奖状,独四哥什么也没得。四哥打乒乓球在厂矿总部都拿过好名次,还挣了件运动服回来,对区区本校学校运动会发的奖状很是不屑,道,“根本不想费力气跑,要不是班主任非让报名,都懒得参加,你们有什么好得意的!”
五哥凑到四哥跟前,摸摸四哥的头,嬉笑说道,“骗谁呢?比赛前还跟我打赌,看谁二百米能拿到名次,这会儿说不想费力气跑,鬼才信!”
“你不就得个第六,差一点连个奖状都拿不上,要拿拿第一第二,第六有个屁意思,不如不要!”两厢这便打起了嘴仗,不过很快,哥几个就议论起运动会开幕式有人在主席台上领喊错口号的事,五哥说有人看见那个老师刚一走下主席台就被几个人带走了,一整天再也没见他的踪影。
“他完了,把毛主席的话都喊错了,肯定是反革命!”四哥道。五哥不信有这么严重,不过是喊错了,又不是故意的,四哥回道那就等着瞧。五哥把嘴巴凑到四哥耳边悄悄说,前两天他在野地里撒尿,见四下没人,突然心里痒痒,把声音压得低低的慌里慌张喊了两句“打倒……”四哥问,“打倒谁啊?”五哥脸涨得通红,不敢说出口。四哥骂五哥是神经病。正说着,大哥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了。
最近大哥一直闷闷不乐,跟大家很少话语,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我老早就跟大哥说过想在某天跟着他一起去巡道,明天不上课,我就又央求大哥这回一定带我去。
“不行!”大哥干脆拒绝。
到了车站附近的工务室,大哥要我在外面等,自己进去了。不一会儿,他换上蓝色工作服,戴上别着铁路徽章的铁路小帽,肩挎工具包,扛着大锤出来了。大哥冲我一笑,道,“你长大了,别干我这个,要去开火车!”
大哥叮嘱我路上少跟他讲话,没事就沿着路基玩,他要一路盯着钢轨、枕木,只有休息的时候两人才能聊天,说只要我跟着他走上这一回,下次恐怕打死也不想再来了。
我在铁路上跑,大哥在后面踏着枕木不紧不慢前行,不时停下来敲敲打打。把他甩出很远,我便停下,站到钢轨上歪歪扭扭一步一步往回走,等接近大哥,我立刻跳下钢轨,转身又往前快跑。独自跟大哥在一起,我心里有一种特别畅快自由的感觉,他是我心目中的父亲,伟岸而坚强,勇敢而宽宏,我喜欢享受跟他在一起时自己的渺小和他带给我的安全。很多年以后,我站在他跟前,依然像儿时一样肃然起敬。
休息时大哥不知从哪里取出个苹果,递给我,我接过,问藏了好吃的,为什么早早不给,走了这么久才拿出来,大哥拍一下我的头,笑道,“怕你新鲜劲一过,走得也累了,就要后悔不该跟我走这一遭,现在拿出来,算是给你加油了。”“嗯,正确!”我缩着脖子点头答道,朝大哥顽皮一笑。吃了两口,把苹果递给大哥,大哥接过咬了一口,又放到我手上,自己仰面躺下,出神地望着蔚蓝的天空。
“你在班里还是第一?”过了会儿,大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