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韩岭回来第二天,母亲便去了住在沛城的舅舅家,把大哥的亲事说了。关家一大家也就只有舅舅这一个近亲。小时候过年走亲戚,母亲只挑轮上有新衣服穿的兄弟去舅舅家住几天,总要弄得一伙得意欢喜,另一伙则咬牙切齿。把四哥和五哥分开,是最要命的,那去不了舅舅家的一个,愣是跟母亲死磨硬泡,最后偷着都挤上了火车,仍不能得逞,被气急败坏的母亲生生推下去。
舅舅是个寡言少语的冷漠之人,只跟自己姐姐话多,见了我们,我们紧着叫他舅舅,他眼皮一耷,竟连声答应都没有,对他自己的三个女儿也同样如此。后来知道,舅舅的性格原本不是这样,他年轻时英俊风趣,颇有才气,写得一手好字,被招到政府机关里做事后,极受上司的赏识,戴着副黑框眼镜急匆匆穿来穿去,很是惹人瞩目。不料,就在他春风得意之时,有人把他私下信口议论政治的不端言语告密到了要害部门,这让他不光背上了一个严厉的处分,连干部的身份也丢了,被发配到食品公司当了一名最下等的职员,这还幸亏那个在县上做局长的关家远亲在私底下给了帮助,不然会有更可怕的结局。从那以后,舅舅的性格就变了,没几个人是他喜欢且可以相信的。许多年,他生活的最大享受是读一份叫《参考消息》的报纸,报纸上的每一个字他都不会放过,睡觉前一定要细细再浏览一遍才肯闭眼。但是,我上大学后,舅舅突然变得与我话多,再后来,便追着要跟我聊天,由国内到国际,从政治到经济,无所不谈,我成了关家兄弟中他唯一欣赏的外甥。舅舅说他们程家是书香门第,祖上是出过进士在朝里做过大官的,关家冷不丁蹦出我这个大学生,那是沾了程家的光,连我的长相都随了他。
舅妈是个难得的和蔼可亲的好女人,胖胖的身材,说话慢条斯理,眼睛经常不由得笑成一道缝。她跟舅舅是中学时的同学,对舅舅心仪许久而不敢攀附,直到舅舅遭遇不幸,听说婚约因此也退了,这才敢托人传意,不久,两人就结了夫妻。每见到我们兄弟,舅妈都亲热得像见了久别的自家孩子,一个一个地在我们兄弟的手上脸上摸了又摸。我不记得被母亲抱过,却记得小时候经常被舅妈搂在怀里。她跟我们说,别看舅舅不大说话,其实他心里是很喜欢我们兄弟的,年一过,嘴里就念叨上了,“猜猜,今年是哪几个淘气鬼来?”
一听要娶个乡下闺女进门,舅舅立刻皱起眉来,拍案埋怨母亲糊涂,说娶个乡下的,知不知道将来的麻烦有多少?母亲叹气,说现在说这个已经晚了,看着那闺女可怜,最后心实在是硬不下去了。前前后后把事情讲了一遍。舅舅听后冷笑,说看来真是命该如此,想挡也挡不住,姐姐原本是富人家千金小姐,却嫁了个不识几个字的铁路工人,这倒也罢了,总之还过着城镇的生活,不曾想,这后一辈,竟跑到深山野沟去找媳妇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舅妈笑道,事情既然已经定了,就该往好处想,这世上的事情不是那么容易看准的,两人看得般配,又门当户对,整天却吵吵闹闹的,也是常有的,如今大虎娶个乡下的,也就刚开始大人的面子有点过不去,可往后的日子是人家小两口自己过,人家自己觉得好,能贴得住,天天高高兴兴的,这才是最主要的。舅舅不屑地哼了一声,随手拿起份《参考消息》报,翘起二郎腿看了起来。
“姐呀,你想,”舅妈接着道,“咱家大虎是个脾气硬的,我觉得他就得找个百依百顺贤惠媳妇,那才过得和睦,要我说,好的两口子,肯定有一个要让着另一个,那不好的,都是因为互不相让,一天价争来争去,把个感情都争没了,你说是不是?”
舅舅移开报纸,眼睛朝自己妻子一瞪。舅妈便带点调皮眯缝着眼睛冲丈夫微笑,道,“你瞪个什么眼,我说的不对呀?这个家,要不是我老让着你,还有个好!”
“净说没用的!”舅舅硬生生回应。
母亲假装不满地瞥自家弟弟一眼,握住弟媳的手,笑着说道,“他这人就是个命好的,自己享了福还不知道!要不是人家巧珍事事让你,你能过得这么舒服!家务事什么都不做,一天就知道看报纸!”
“倒不要他干什么,给个好眉眼,我就烧高香了,人家一辈子都觉得娶了个理发的,长得又丑,连个儿子也不会生,把程家的香火都断了,实在是活得憋屈!”舅妈接着笑眯眯絮叨。舅舅不想再听,扔下报纸甩手出屋了。
此番母亲进城,除了告知舅舅大哥的亲事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她要去见见那位在县上当大官的关家远房亲戚,想求他帮忙,看看能不能把杏子的身份从农民变成市民。母亲自打算接纳杏子起,就日夜盘算上了这件事情。关家这位远房亲戚在文革期间被免了官,发配到林场当护林人,前不久刚刚被重新启用,且官升一级,当上了副县长。母亲跟舅舅说起此事,舅舅顿时垂头丧气,说人家原是有恩于自己的,自己倒霉那阵,要不是人家暗地里说情,自己保不准是要蹲监狱的,可轮到人家倒霉,自己竟没到林场看过人家一次,这回人家重新得势,想找人家给自己做个主,恢复自己原来的干部身份,想来想去,觉得实在是羞愧,好不容易打定主意想找个机会硬着头皮去见见人家,不料刚刚得了这样的消息:武县长已经调到外县任职去了。“不过这倒也好,断了我这念想!比求到人家门上,碰了一鼻子灰强!”舅舅道。
母亲立刻愣住,问那武县长是什么时候走的,全家都搬走了?舅舅说家倒还没搬走,老婆得病死了好几年了,前阵子刚娶了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据说因这事,子女们闹翻了天,所以才要调走,躲个清静。“反正已经不是这里的县长了,人走茶凉,就算他有心帮忙,恐怕现在也不好说话了”,舅舅道。
“那倒也不一定,不去试一试哪就知道结果,碰了总比误了好”,舅妈道,接着就埋怨舅舅早不听她的劝,她不知在舅舅耳根边念叨过多少次,要他别那么脸皮薄,既然觉得心里有愧,就当人家面诚心诚意说出来,没准人家就原谅了,毕竟还沾亲带故的,从前肯帮助,现在真的就狠心不愿帮了?
“可惜你不是县长,他怎么想,你知道?”舅舅讥讽道。
“连你有时候想什么,我都不知道,我还能知道人家县长想什么,不过,我知道他县长也是人,人心都是肉长的,何况他也一样是挨过别人整的,不比那一直在台上的,对受过冤吃过苦的不知道同情。”
舅舅心里后悔,本就有气,舅妈一旁软绵绵地责备,更让他觉得自己窝囊,不由得发起火来,“我就这样了,倒霉!认了!不要别人同情!你以后少在我跟前说这些没用的!”
“好好,不说,再不说了,你自己心里不计较,能放得下,我就再不说”,舅妈赶紧陪笑脸说道,末了,自己轻轻叹了口气。
母亲晓得自己弟弟的脾气秉性,一辈子死要面子活受罪!瞅着墙壁发呆似地想了想,母亲冲舅舅道,“巧珍说得有理,能让碰了别让误了,我看晚上你跟着我,咱姐俩一起到他家一趟,你说不出口的话我说,反正是求到他门上了!假如人家不想帮,也省下我们日后后悔。待会儿巧珍陪我一起上街,看给人家买些什么好。”
商议了一阵,事情定下来了,但母亲和舅妈急急出门去买东西,没过两分钟,又急急跑了回来。母亲决定要把祖母搬出来去见武县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