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天被大哥重拳击蒙,过了很久方才苏醒过来。这时天开始蒙蒙亮,雨也住了。挨这一顿暴打,郭天躺在泥泞的坡地上,一时爬不起来。他回忆昨夜发生的一切,猜测阿乔应该没寻短见,而是找到关家老大,要这小子替她报仇,这才差点把自己打死,阿乔若是死了,关家老大怎么会知道他对阿乔行了不轨之事,然后跑来行凶呢。“但是她是怎么找到关老大的呢……或者不管她是死是活,也许那个关老大其实早想对自己动手,这回偶然遇上,终于有了机会,就下手了,他并不是来给阿乔报仇的……”郭天想得心乱如麻,觉得让关家老大把自己打死也好,省得自己在这里胡思乱想。他恨自己,觉得对不起阿乔,他身上要是有关家老大那样的侠义气概,阿乔就不会瞧不起自己了。她跟他说过,在苏溪这个巴掌大的地方,能让她动心的男人,就关家老大一个。
但是,郭天很快从自责中清醒,陷入到让自己无比害怕的对整个事件究竟后果如何的想象里,他反复问自己,是希望阿乔活着,还是希望她死了,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非常吃亏的事情,只为了一时的痛快,“老子这辈子算是栽倒这件事上了!”他绝望地对自己说。
郭天的母亲早觉察出了事情的不妙,看见儿子一夜未归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便逼着郭天说出实情。郭天被缠不过,也是心里发虚,便支支吾吾说出自己对阿乔做了不堪之事,又说当时阿乔也是情愿的,不然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把个郭母一时惊得魂飞胆丧,问儿子为什么身上到处是伤,一晚上都干什么去了,丁家闺女跑哪里去了,他却死活也不张口了。冯豹子跑来报喜,说媳妇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郭天把被子盖在头上,不让冯豹子看见自己愈发青肿的脸,“滚滚滚,老子不舒服!没有老子,你生个屁儿子!”几句话把个一时丈二摸不清头脑冯豹子打发了出去。
郭家母亲慌了神,四下找寻阿乔,哪里还看得见,便赶紧想法儿去找自己丈夫。水泥厂全线被淹,人心惶惶,那郭厂长此时在办公室正忙得焦头烂额,身边围着好几个人,丁可彬也在其中。看见自己老婆来找,郭厂长不由得大怒,喊道,“来干什么!有什么事自己想办法解决,我管着一厂子的人呢!”郭家母亲见势,躲躲闪闪离开,不一会儿又躲躲闪闪出现,郭学耕感觉奇怪,皱皱眉,不耐烦地跑出办公室走近妻子,道,“快说,什么事?”待郭家母亲拽着自己丈夫找个僻静处慌慌张张把事情一说,郭学耕顿时脸色大变。“知道你忙,可这事能不赶快跟你说吗……”郭家母亲怯怯地低声道。
郭学耕失了方寸,赶紧点上一颗烟跑到厕所安定情绪。从厕所出来,他紧着找到两个可靠的人吩咐他们偷偷去寻找阿乔,然后硬着头皮去见丁可彬。把办公室门关好,郭学耕神情沮丧,冲着丁可彬使劲摇头叹气,道,“老丁,先别问什么,现在别的事你都放下,你快去找找你们家丁乔,找到人,啊?到时候我去找你,我们再好好谈……你看我这儿实在抽不出身,你放心,有什么事我都担着……”丁可彬一听,吓得脸都白了,急问自己女儿出什么事了,郭学耕说先找到人再说,自然一切都清楚,临了又想嘱咐什么,但没说出口,拍拍丁可彬肩膀,自己转过身去了。
再说大哥,他以为把郭家老大打死了,心里慌乱不堪,见到阿乔时,阿乔正坐在床上蜷曲着身体一脸恐惧盼着大哥回来,她头疼得厉害,一阵一阵地打着喷嚏,已经感冒了。阿卓不敢言语,只敢递杯热水给阿乔喝,然后远远立在门口一直守着。看见大哥,阿乔惊慌地追随着大哥的眼睛,又看看阿卓,阿卓赶紧退了出去。
大哥身子背对着阿乔说道,“趁天没亮,赶快走吧,别告诉任何人你来过这里,别告诉任何人你遇见我,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也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阿乔吓得浑身发抖,疾步奔到大哥面前,惊恐问道,“你把他怎么了?……”
大哥嘴巴紧闭,连眼睛也闭上了,不由得重重地喘气,很快又背过身去。
阿乔呆呆地望着大哥的后背,不敢再问,良久,她扑到大哥跟前紧紧把大哥抱住,脸贴着大哥的后背,泪如泉涌。
大哥不动,咬着牙关。良久,大哥把阿乔的双手从自己身上拿开,递给她一把伞,道,“走吧,不许再有死的念头,记住我的话,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不能送你回去了,你只能一个人自己走……”
阿乔捂着脸点了下头,转过身去,忽又转过来再次紧紧抱住大哥,使劲捶打他一下,便跑出了屋子。
阿卓前面带路,把阿乔引到铁路线。阿乔便沿着铁路线狂跑,跑出老远才停住。她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觉得这个世界留给她的将是一个永远的黑暗,那个她所钟情的男人只是在另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喷发着迷人的气息,她永远也不能走近他了。她害怕回去面对无法摆脱的未知的不祥,一个人浑浑噩噩无目标地行走,她很快发起高烧,终于晕倒了。天亮以后,丁可彬在铁路边草丛里找到了自己的女儿。
当医生的覃芸迅速在招待所给女儿打上了吊针。阿乔恢复神智,不语,好半天,开口说出第一句话,问,“我的伞呢?”
丁可彬找到阿乔时,不记得她身边有伞,说算了,还想着什么伞,不要了!阿乔眼睛闭上,说必须把她的伞找回来,然后便一句话也不再讲,丁可彬夫妇急切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不敢问。覃芸催促丈夫快去找伞,丁可彬围着女儿团团转,一筹莫展,只好跑出去找伞。郭家母亲很快知道了消息,火急跑到厂部大楼向丈夫报告情况,郭学耕撂下手头事情就往招待所去了。
丁可彬在铁路边草丛里找到了阿乔丢失的雨伞,火急赶回,楼道里正遇上郭学耕。郭学耕紧着把丁可彬拉到招待所办公室,见他仍不知情,只是慌乱,料定阿乔没开口说话,心里不由得觉得羞耻,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是重重地叹气,用拳头捶打自己的额头。郭家母亲和覃大夫不约而同一先一后跑到办公室门口打探消息,郭家母亲扭头看见覃大夫,立刻慌张得不知所措,恨不得找个地缝赶紧钻进去。覃大夫盯着郭家母亲,拦住她的去路,一瞬间,覃大夫似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也就是在这时刻,从房间里传出巨大的杯子摔在地上的声音。丁可彬气得脸都扭曲了,甩门从房间里冲了出来,覃大夫站着不动,一脸苍白,忽然站立不住,身子不由得靠到墙上。郭家母亲想去搀扶,此时真恨不得给覃芸跪下赔罪,却没胆量,又怕别人看见,便赶紧进了办公室。
一种可怕的羞耻感令丁可彬张不开口把实情告诉妻子,覃芸也不问,靠在房间门边墙上失魂落魄地望着天花板。良久,丁可彬咬牙冲阿乔道,“阿乔,你说句话,不要怕,没有什么可怕的,我们给你做主,那个流氓小子他一定要受到惩罚!”覃芸听罢,身子不由得发抖,立时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泪水早模糊了双眼。
阿乔躺着不语,眼睛直直睁着,面无表情,过了好长时间,自言自语说了句,“那又怎样?”
覃芸走过去,把女儿的头紧紧抱在怀里,一边哭泣,一边抚摸,说道,“我什么也不问,不想知道,但是我知道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不管怎么样,谢天谢地,你还能让我们看见你,我们这就想办法让你离开这个地方,一切都会好的,你什么都可以去想,就是别……等你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一切都会重新开始,好不好,阿乔……”
阿乔冷笑,漠然重复一句,“那又怎样?”
丁可彬长叹一声,心里绝望到极致,感觉自己跟随妻子跑到苏溪这个鬼地方来,从头到尾都在书写自己人生的不幸。“哦,到现在了才想起让阿乔离开这个地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年不往这个山沟里扎,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丁可彬心里愤愤说。但丁可彬晓得此时愤怒和埋怨都没有用处,要紧的是抚慰阿乔,千万别让她出什么意外,最要紧的则是在保护阿乔的名声和惩罚郭天的罪恶之间作出选择。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觉得无论怎样做,丁家都摆脱不掉一个无法接受的受害的角色,这回,他觉得不光阿乔必须远远地离开苏溪,丁家全家在这个地方也无法再待下去了。
“买票吧,我陪女儿去上海”,覃芸道。
丁可彬低头不语,覃芸又道,“今天就走,我一天也不想让她多待!”
“火车昨天就不通了,总得几天……她还病着”,丁可彬回道。
正说着,有人敲门,是郭家母亲。郭家母亲一进来,插上门,就扑通给覃芸跪下了,也不敢说什么,只是紧紧捂着脸哭泣,一时让丁家夫妇不知如何对待。丁可彬厌恶看见这一幕,不由得把身子扭到一边不去理赖,覃芸在一边伤心流泪,同样是无话。郭家母亲跪着不起,覃芸不忍再看下去,便把她拉起来,说句,“走吧,这儿不想让人来”,便走开了。郭家母亲自始至终没敢开口说一句话,末了,把眼泪收拾干净,悄悄开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