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苏溪是个地势较高的镇子,水淹之后,没过多久便很快退去大半,留下一片狼藉。人们紧跑着赶回家里抢救家当、收拾院落,各家各户,一时乱作一团。郭学耕紧着派人把死了老人的那一户人家安排好,自己带人查看厂子和住户受损情况,安排救灾事项,忙得焦头烂额。但郭学耕心里一刻也没放下儿子闯下的大祸。丁可彬气急而去,不愿再跟他说话,他想来想去,觉得以自己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身份,必须及时向丁可彬亮明大义灭亲的正直态度,这样才会争得些主动,一切看丁家如何回应,再做盘算。
想好之后,郭学耕找到丁可彬,把丁可彬请到自己办公室。
“老丁,出了这样的事……唉,我反复想,虽然郭天是我儿子,但他做恶事他承担,他想做鬼,就让他去见阎王!你老丁要是决定报案,我没意见,而且我支持,我陪着你一起去!这小子百分之百应该受到惩罚,就算枪毙了他,我也没话说!”郭学耕道,看丁可彬眉头紧皱,呼呼喘气,便叹口气又道,“这也是我的罪过,管教上太失败了,唉,这个就先不提了,现在后悔也没用啊……”
丁可彬没料到郭学耕会讲出这样的话,先前打定主意不发一声,只以愤怒和蔑视回应,但听罢郭学耕说话,心里突然不安起来。他这回不知说什么好了。
“换了我,我也……我能理解,老丁,你相信我,我现在完全站在丁家的立场上,不然我不配当这个厂长……”
“那又能怎样?”丁可彬愤愤打断郭学耕,“阿乔毁了,差点寻死,知道吗?毁了!就这么毁了!”
郭学耕盯着丁可彬,替丁可彬难过,不由得长长叹口气。他点上了一颗烟。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郭学耕低头说道,“老丁,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据我所知,这事……”郭学耕不由得犹豫了一下,“这事外人都还不知道,你千万别误会,我绝不是想要包庇那小子,我是,唉,我是想尽量保住阿乔的名声……你可千万不要误会,你老丁只要说一句话,我自己亲自把那小子绑到派出所!”
丁可彬默不回应,停了会儿,郭学耕压低声音接着又道,“我也不知道阿乔是个什么态度,我都没脸……唉,那小子追求阿乔,这水泥厂上上下下没有人不知道,畜生啊,大小也是个干部,还在部队锻炼过,你说你喜欢人家,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说是一起喝酒喝多了,狗屁!就算是喝再多酒,你也……,阿乔跑了,不见了,这小子才吓傻了,在外面找了整整一个晚上,人没找到,他自己回来就软瘫了,也不知怎么搞的,身上到处是伤,唉,我简直想把他给揍死,他还有脸……”
丁可彬摆摆手,示意郭学耕别再说下去,他不想听这些。“说什么也没用了,苏溪这地方,我丁某人本就不该来”,丁可彬有气无力道,站起来要走。
“老丁,我听你一句话……老丁,你别着急走,我们再聊聊!”郭学耕紧着拉住丁可彬,接着又道,“不管怎么样,现在要靠你老丁拿主意,你要相信我,你我都是有信仰的,对不对?所以我们要一起好好想想,看怎么办最好,要站得高一点,你老丁一定要冷静……坐下,老丁,我们一起想想,千万得冷静!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么,也许坏事能变成……”郭学耕把后面的话含在了嘴里。
丁可彬闻之大惊,急转过身盯着郭学耕,“你想说什么?”
郭学耕把丁可彬按到椅子上,“老丁,你冷静听我说,好吧,看看有没有可能,要是没有可能,那就算我没有说,你老丁想怎么决定就怎么决定,反正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我可以拿人格担保!天塌下来我都顶着!”
丁可彬脑子乱糟糟的,但当郭学耕不慌不忙从烟盒里取出一颗烟,挑起眼皮闪烁地看了他一眼,才划火柴点上,这种他熟悉的动作令他一瞬间突然猜出了郭学耕的意思。丁可彬的头一下子就大了。
“按说是门当户对”,郭学耕摸着额头道,“我听说其实阿乔对郭天也不是没有一点好感,当然,肯定也没到那个份上,阿乔心高,这谁都知道,但两个人能凑在一起吃饭喝酒,说明也还是……所以,我是想说……唉,当然是说不出口,实在说不出口,但想来想去,老丁,我们都实实在在替阿乔想想,阿乔也早到了该结婚的年龄,水泥厂呢,没有人不知道郭天一直在追求阿乔,这小子眼里只有阿乔,所以,要是两家真能……”说到这儿,郭学耕停了下来,感觉满脸发烧,见丁可彬把头扭到一边,抿着嘴,眼睛紧闭,便接着又说,“老丁,我实在是说不出口,但要是能这样,一切就都解决了,凡事都要向前看,我得让郭天这小子发誓,他一辈子都得对阿乔好!”
丁可彬咬着牙不说话,过了会儿,扶扶眼镜,站起身来,他本是想走,但不知怎么,一屁股又坐了下来,用拳头狠狠地砸了下自己的大腿。郭学耕赶紧道,“老丁,事情已经发生了,郭家欠你丁家的,但这笔债怎么还?就算是把郭天那小子杀了,也还是还不了,阿乔还丢了名声,所以……就不如让阿乔先受了这个委屈,将来是一家人了,只要郭天一辈子都记着他对不住阿乔,能好好过日子,这样的话,老丁,什么都不损失了……但是我还是那句话,老丁,你不同意,或者人家阿乔不同意,那就当我没说,郭天那小子,他是活该!”
无论郭学耕表现得多么诚恳,丁可彬无法不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但他没有勇气表达愤怒,甚至也没有勇气拒绝。他意识到这个可耻的交易尽管把丁家的自尊完完全全踩在了脚下,但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的确是一桩门当户对、合情合理的结合,他不能意气用事把这道屈辱之门愤怒地关上,他必须面对现实,只有保住阿乔的名声,才能换来丁家未来的安宁。所以,丁可彬一边厌恶郭学耕说话,一边又在心底里隐隐替自己的冷静辩解,他不由自主觉得,自己实际上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利,尽管丁家靠屈辱获得的仅仅是个表面的尊严,而郭家,本来身负罪恶,却堂而皇之成了丁家的依附和恩人,他为这种可怕的颠倒感到羞耻和愤怒,但,这对丁家来说,已是最好的选择。
让丁可彬感到惊讶的是,当他吞吞吐吐将郭学耕的想法说给妻子听时,妻子并未表现出震惊和愤怒的态度,她脸冲着墙壁,对他的话几无反应,但很快,她把脸捂住,哭了起来。丁可彬对妻子道,“事到如今,就算让阿乔暂时离开,但逃避能逃避到什么时候?再说,回到上海,怎么跟家里的人交代,这事能说出口吗?不管她在哪儿,她还怎么做人……唉,退一步海阔天空,早晚也是嫁人,她都愿意嫁给车站那个关家老大,一个出了名的坏小子,要什么没什么,就会玩命,我看……”
“停住吧,不要说了!”覃芸不想再听下去。她长叹一气,然后激烈地摇摇头,自言自语道,“阿乔不会答应的,不可能答应……你要是觉得能说服她,那你就去试试,但我知道她不会答应,你千万别让我去劝她,我不会去劝她。”
但是,丁可彬跟女儿说不出口,“阿乔,你看,我们商量了一下……”几次都是刚开口,就说不下去了,无奈,只好使眼色让覃芸去说。覃芸闭着眼睛摇头,眼泪早涌了出来,又是长长地叹气。
沉默了好一阵,阿乔说话了,“是不是让我索性嫁给那个流氓?”
丁可彬和覃芸一时全都惊住。
“如果是郭家的意思,就答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