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主角 陈彦 2634 字 2个月前

古存孝、苟存忠老师也都不是好说话的人。尤其是让郝大锤敲戏,他们的观点是:宁愿不再排破戏,也不受那窝囊气。他们几个在一起商量了一整,最后苟存忠老师出点子说:

“还是要用胡三元。但得让胡三元自己去给老朱下话。不信还缠不死他个朱继儒。”

她舅胡三元那一阵刚好没事。他想着黄正大走了,也该是让他回团敲鼓的时候了。他听易青娥说,古存孝他们几个,为这事都找过朱团长了。可等啊等,啥消息都没等来。装车、卸车、挑选鸡蛋挣的那几个零钱,一旦没了来路,立马就花得干干净净。后来,他又到药材公司门口,混着装卸过几车火藤根片。可那毕竟是有一下没一下的事,并且还有了“地头蛇”,挣两个小钱,还不够人家“抽头子”的。这几天,眼看连饭钱都成问题了。胡彩香要给他钱,他还嘴硬,说自己有。最后是拿了外甥女的钱,才一天一顿饭地朝下凑合。

苟存忠老师觉得裘存义跟她舅熟,就让裘存义去找他,煽惑他去死缠朱继儒,说:“说不定就让你回团敲鼓了呢。”她舅开始还不愿意,觉得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宁州剧团要落实他的“朱五条”,想朝业务上拧,不请他胡三元回去把控“武场面”,能行?他心里还自我热煎了好长时间呢。后来听说,人家根本就没有请他回去的意思,他才咯噔一下,把心凉了下来。他觉得朱继儒也就是个爱好龙的叶公。龙真来了,还把他吓得声都不敢吱了。可在街上当临时搬运工的日子,实在不好混,加上他对朱继儒还是有些好感的,觉得去给老朱低个头,也没啥。他就空脚吊手地去了。

老朱倒是对他很热情,又是泡茶,又是点烟的。可一说起正事,就往一边胡扯:不是问劳改场有几个砖瓦窑,就是问那里边让不让抽烟喝酒,还问号子里上厕所咋办。房里蹲个粪桶,是不是臭得要命?胡三元一直把话朝业务上引,说他在里边享受特殊待遇,跟普通犯人不一样,负责组织监狱演出宣传队的事呢。他说他不光给犯人排戏,还给警察排呢,吃喝有时都是警嫂给特殊做的。连鼓板、鼓槌,一套响器,都是场领导亲自批准,他“带着”两个警察一起到省上乐器店购买的。连警察最后都混得跟自己的哥们儿兄弟一样,可以扳手腕、摔跤子了。可朱团长偏要问他:“那砖瓦窑的砖,都卖给谁了?”“一口窑一次能烧多少砖?”“烧砖时,是不是犯人都光着屁股跑出跑进的?”“不过都是男人也无所谓噢。”气得他嗵地起身走了。他回去跟裘存义说:“朱继儒取了‘副’字,一扶正,人就变了。变得高高在上、好打官腔了。原来那个朱继儒不见了。”苟存忠、古存孝、周存仁、裘存义几个老师,又集体给他做工作,让他继续去缠。说他们这边,会帮着唱“里应外合”这出戏的。

她舅就又去缠。

开始朱团长还沏茶、发烟。后来茶也懒得泡,烟也懒得散了。他一来,人家就起身说,县委通知他开会,立马得动身。这一理由说多了,她舅甚至还当面揭穿过:“你前几次哪里是去县委、政府开会了。我见你一出去,就朝河边溜。倒背个双手,顺着河沿,从东溜到西。估计我走了,就又车身回来了,当我不知道。你是怕见我胡三元哩。”整得朱团长嘴直张,还说不出话来。再后来,他来时,就见朱继儒又熬上了中药。宽阔的额头上,又搭上了他当副主任那些年特别爱搭的湿毛巾。嘴里还哼哼着,像是哪里很痛的样子。她舅知道,排练场那边,戏快要停摆下来了。说郝大锤只去跟了两三天排练,就把四个老艺人气得快上吊了。

眼看离春节不到一个月了,古存孝老师他们还真把排练给停下了。只私下让易青娥不要松劲。他们几个都说准备要回家过年了。朱团长被整得没办法,只好把几个老家伙叫到家里,脸上做着怪表情,一边喝着中药,一边说:

“你几个老东西,没一个好货,硬是把我朝死里坑呢。也不知胡三元都给你们吃了啥药,非要让他回来敲。离了张屠夫,还真要吃浑毛猪了,啊?让他回来也可以,但我也要给他立五条规矩:一、这是临时的。只让他回来敲《杨排风》,其余的戏,还是人家郝大锤敲。二、要严格要求自己。虽然不算团上的正式职工,但一切都要按团上的纪律制度办事。并且对他还要越发管严些。三、不许把劳改场里的事说得天花乱坠的。好像他在里边比外边人还活得受活。比警察都活得能行些。团上年轻人多,不敢把娃们带坏了,都觉得到那里边是享福去了。四、不要跟郝大锤发生任何冲突。遇事让着点。他那不饶人的臭脾气、臭毛病,都得好好改一改了。五、让他把屄嘴夹紧些。别再满院子骂人家黄正大了。我们搭过班子,不敢让人家说人走茶凉。说我尽翻人家的烧饼,抽人家的吊桥,跟人家对着干呢。这是个官德问题,懂不懂?你们都别给我下巴底下乱支砖头了。他能做到这五条,就让他来。做不到了,看哪里娃娃好耍,就让他到哪里跟娃娃耍去。记住,最关键的就两点:第一,这是临时的。要反复给他强调这一点。二是让他把屄嘴绝对要夹得紧紧的。不说话,没人把他胡三元当哑巴。反正是再别给我惹事了。”

朱继儒家里是大地主出身。他爷是当过宁州县长的。朱县长是希望他的孙子好好上学,将来也弄个一官半职,好续接香火,光耀门楣的。谁知他小小的就爱上了秦腔。能唱闺阁旦,能拉板胡,还能作曲。最后,是跟一个戏班子跑了。解放后,这个戏班子作为宁州剧团的班底,被公私合营了。他也就跟着合了进来。几十年了,大家还从来没见他骂过人,今天突然把屄字都说了好几遍。四个老艺人听着虽然也想笑,但也感到很严肃,很严重,很严正,甚至很震惊。他们很快就把新的、只针对他胡三元的“朱五条”,郑重其事地传达给了他。

第二天一早,她舅胡三元就夹着板鼓、牙子、鼓槌,回团敲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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