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墙边上的看客中间。接下来的一支舞跳着跳着,把一位模样特别可爱的女人送到他近旁。他发现这女人姣美的面容与她那仿佛深深扎了根的忧郁神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抬起手去拉舞伴的手,他注意到她的小拇指没有了。
“怪了!”他心想,手摸了摸外套口袋,那只银镶瓷的小匣子正在口袋里躺着呢。“也许……”魔法师给了仙子一根手指头,取自仙子自家人之手——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样的起因经过才能导出这么个结果。这说不通啊。“也没准儿这两件事之间毫无关联。”他心想。
可这女人的手多小多白,他敢肯定都能与兜里的手指头配个严丝合缝。他满心好奇,打定主意要走上前去同她讲话,问问她手指头是怎么没了的。
一曲终了。这女人正同另外一位背对着他的夫人讲话。
“打扰您一下……”他发了话。
话音刚落,那位夫人转过身来。是阿拉贝拉。
她身穿一件白色裙衣,外披淡蓝色网眼罩袍;袍子上镶了钻,如同霜雪一般闪闪发亮。这身衣服比她生活在英格兰时拥有的任何一件都要漂亮得多。她头发上插了些花枝,枝上生着星星点点的小花朵;喉咙处系了一条黑色的天鹅绒丝带。
她盯着他,神色古怪——惊讶里掺了戒备,欣喜中不乏怀疑。“埃文,快看,我亲爱的!”她对她的同伴说,“埃文来了!”
“阿拉贝拉……”他发了话。他不知道自己打算说点儿什么。他向她伸出双手;可她没接。她略微往后缩了缩,不像是有意而为之。她拉起那位陌生女人的手,就好像如今只有那女人才能带给她安慰与扶持。
那陌生女人应阿拉贝拉相求,看了看阿什福德。“他跟大多数男人一个样。”她冷冰冰地评论道。说罢,她就好像以为会谈已经结束了似的——“来啊。”她说,打算把阿拉贝拉牵走。
“哦,先等等!”阿拉贝拉轻声道,“我想他一定是来帮咱们的!你不觉得有这个可能吗?”
“兴许吧。”陌生女人话音里充满怀疑,她又盯着阿什福德看了看,“不会。我觉得不会。我认为他来这里的目的跟咱们毫不相干。”
“我知道你以前警告过我,叫我不要空怀没用的盼望,”阿拉贝拉道,“并且我一直以来也努力照办。可他现在真来了啊!我就知道他不会那么快就把我忘了的。”
“把你忘了!”阿什福德叫起来,“不可能,哪儿的话!阿拉贝拉,我……”
“那你究竟是不是来帮我们的呢?”陌生女人突然直接对阿什福德发了问。
“什么?”阿什福德道,“不,我……你们要知道,我这刚刚才得知……我的意思是说,我还不是太清楚……”
陌生女人不耐烦地轻哼一声:“是或不是?我觉得这问题够浅显了。”
“不是。”阿什福德道,“阿拉贝拉,快跟我说句话,我求求你。告诉我究竟是什么……”
“这不?听见了吧?”陌生女人对阿拉贝拉道,“咱们这就去找块小角落一起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我似乎看见门边上有张板凳没人坐。”
可阿拉贝拉一时还不肯走。她眼睛不离阿什福德,仍是那样一副古怪的神情,就好像在看一幅他的画像,而不是有血有肉的真人。她说:“我知道你不太相信男人办事,可是……”
“我根本不信他们,”陌生女人打断她的话,“一年又一年的时间浪费在空等这样或那样的人来帮忙——什么感受我心里清楚。一次又一次失望下去,还不如压根不抱任何希望!”
阿什福德失去了耐性。“原谅我插句嘴,夫人。”他对那陌生女人道,“不过自从见了您,我就发觉您一直在插别人的嘴!恐怕我一定要同我太太单独谈几句!要是您肯行行好往后退一两步……”
可阿拉贝拉和那陌生女人都已经不再理他了。她们往他右侧不远处看去。白毛先生出现在他的右肩旁。
史蒂芬推开跳舞的人群往这边赶。刚才同白毛先生的一番对话实在令他不放心。似乎什么事已经定下来了,可他越琢磨,就越发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这决定究竟是什么。“毕竟还不晚,”他低声念叨着一路挤过来,“不算太晚。”一部分自己——冷酷、漠然、蒙在“蛊”里的那一部分自己——奇怪这话什么意思。自救还不晚?把坡夫人和阿什福德太太救出来还不晚?救那魔法师还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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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者的队伍从来没显得这么长,这么像篱笆似的挡住他的去路。他似乎看见屋子另一端有人一头银丝正熠熠发光。“先生,”他大喊,“等等!我得再跟您谈谈!”
屋里的光一变。音乐、舞蹈、来宾谈笑一扫而空。史蒂芬往四周看看,满以为自己会站在另一片大陆上的另一座城里。可他仍然站在丧冀的大厅里。厅内空空荡荡,舞者、乐师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三个人:史蒂芬自己,远一点的地方,站着魔法师跟白毛先生。
魔法师喊着他太太的名字。他快步往一扇黑乎乎的门边赶去,像是要冲出屋去房子里找她。
“等等!”白毛先生大喊。魔法师一回头,史蒂芬发现他盛怒之下面色发青,嘴唇活动着,似有咒语喷薄欲出。
白毛先生举起双手。大厅里飞鸟成群。一眨眼,它们出现;一眨眼,它们不见。
鸟儿的翅膀扑打在史蒂芬身上,撞得他呼吸困难。待他缓和一阵终于能抬起头来,他发现白毛先生又一次举起了双手。
大厅里树叶飞旋。冬日枯叶棕黄,在无处而来的风中打转。一眨眼,它们出现;一眨眼,它们不见。
魔法师眼神狂野,目瞪口呆。面对这汹涌而来的魔法,他似乎不知所措。“他这是蒙了。”史蒂芬心想。
白毛先生第三次举起了双手。大厅里雨帘密布——下的不是水,而是血。一眨眼,它们出现;一眨眼,它们不见。
法术终止了。终止的一瞬间,魔法师消失了,而白毛先生就像昏厥一般倒在了地上。
“魔法师哪儿去了,先生?”史蒂芬叫道,冲上前去跪在他身边,“发生了什么?”
“我把他送回阿尔蒂纳姆的海上家园7去了。”他低声道,声音沙哑。他努力要笑,看上去却力所不及。“我做到了,史蒂芬!你说的我都做到了!我的力气都耗光了。我旧日盟友的能量也都用到了头。可我扭转了乾坤!哦,我给了他多么大的打击!黑暗、痛楚与孤独!他再也伤不着咱们了!”他打算笑个耀武扬威,却笑出一阵咳嗽、干呕。待平复下来,他抓起史蒂芬的手。“别为我担心,史蒂芬。我有点儿累,仅此而已。你这人极富远见和洞见。从今以后,你我不再是朋友:咱们是亲兄弟!你帮我击败了我的敌人,我作为回报就会帮你找到真名。我要把你扶上王位!”他渐渐失了声。
“告诉我您都做了些什么!”史蒂芬低声道。
可这位先生合了眼。
舞厅里,史蒂芬跪在原地,抓着这位先生的手。脂油蜡烛一根根灭了;暗影渐渐向他们聚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