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呼啸,满城飞絮,从城楼檐角缤纷卷舞而过,在蓝天下跌宕沉浮。阳光金灿灿地照耀着凤尾城楼,赤红色的城墙巍峨迤俪,在密林、碧河的掩映下,灼灼如火焰。
烈炎红袍鼓舞,昂立城头,手持千里镜,朝南凝神远眺。凤尾城三面环山,丘陵起伏,南面却是一望无垠的绿原,长草如浪,接天翻涌。隐隐可见赭红色的帐篷星罗棋布,数之不尽的旌旗猎猎招展。刀戈如林,在阳光下闪耀着漫漫眩光。
十余万大军遍野驻扎,营寨森严,秩序井然,兵士川行不绝,除了兽嘶风鸣,竟听不见半点动响。
“都说烈碧光晟治军严厉,果不其然。”木易刀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陛下,南蛮九族大军都已赶到,晌午一过,贼军必要大举进攻。我们只剩两万三千守军,是战是撤,还望陛下速速定夺。”
城楼上众将心下凛然,纷纷朝烈炎兄妹望去。
烈炎眯着双眼,赤须飘飞,一言不发。镜筒微微下移,视野转到了距离凤尾城南门五里外的平原上。
一道宽六丈、深四丈的沟堑,蜿蜒十余里,仿佛地壑横贯东西,直抵两翼山脚。堑内银光闪耀,热气蒸腾,不断有气泡汩汩冒出。
沟堑的南岸,绵延着一列高近两丈的土墙,六千余名火族战士在祝融的指挥下,穿插奔跑,各就各位。或倚墙张弩弯弓,瞄准前方;或拉紧投石机,蓄势而动。十二座四丈来高的土楼上,也已架好了二十四尊火神铜炮,一触即发。
短短一个多月间,烈碧光晟纠合南蛮九族,亲率二十万大军,横扫南荒,连夺十一城,所向披靡,将炎帝大军分割为东西两部,分别围困在了凤尾城与丹崖城内。就连刑天的战神军也在浮玉山下,被祖状的火虎军与瞿如的犀兕军狙击,遭逢从未有过的大败。
烈碧光晟包围凤尾城之后,并不急于进攻,而是守株待兔,故意诱使炎帝各部前来增援相救,而后各个围歼剿灭。到了十八日前,炎帝再无增兵可援,烈碧光晟这才大举攻城。若非土族大军及时赶到援救,凤尾城只怕早已沦陷。
烈碧光晟治军有道,用兵如神,各蛮族对他极为敬畏,九族蛮军抽调组成的兽骑精锐更是骁勇剽悍,以一当十,但最让烈炎等人忌惮的,却是他新近组建的“神炮军”。
这种改进过的“紫火神炮”由南荒火霞铁铸造而成,炮弹火药则以赤炎火山的山灰与火石所制,威力惊天动地,无坚不摧。当日东海之战,水族舰队占着该神炮之利,大破龙族水师;而这一个多月的南荒大战,炎帝各军更是备受其苦。
神炮破空逾百丈,射程更达四、五里之遥。火、土族两族军士连夜挖出这条堑沟,便是为了阻止“神炮军”推进。只要将紫火神炮阻隔在五里之外,凤尾城就可避免被轰成一片废墟。
烈炎放下千里镜,沉吟片刻,道:“泰神上,王将军与包将军大约何时能够抵达?”
泰逢神色微有些尴尬,揖礼道:“王亥将军原已领兵过了荣余山,但得闻水妖八大天王等三大军团连夜进犯洞庭,不得不重新挥师北上。包正仪将军到了夫夫山时,便已遭逢水妖,伤亡不少,只怕是赶不来了。”
眼见烈炎眼中闪过失望之色,泰逢忙又道:“不过陛下的飞兽军、龙骑军已经击溃了不廷胡余的南海军,越过堂庭山,全速赶来了。至迟明日黄昏,便能从西南方夹击贼军,解开重围……”
火族众将脸色微变,木易刀苦笑道:“明日黄昏?城内的箭石都已用得差不多了,一旦贼军大举攻城,最多只能支撑半日。即便太子黄帝明天傍晚前赶到,这里只怕也……”
被烈烟石冷冰冰的绿眼一扫,收口顿住,转身朝烈炎拜倒,道:“陛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依臣之见,与其坐等援军,倒不如弃守凤尾城,朝北突围,先退入土族境内,等与太子黄帝会合之后,再图反击。”
烈炎心潮澎湃,转头望去,狂风鼓舞,凤尾双树赤红色的林浪绵延数里,汹涌起伏,在阳光中闪耀如如熊熊烈火,又仿佛两只神鸟振翅开屏,乘风欲起。
暗想,苦苦坚守了一个多月,大大小小的血战不下五十次,粮草将尽,士气磨折,实是已如强弩之末,如若土族援军不能及时赶到,的确凶多吉少。但难道……自己真要就此拱手让出这最后一块疆土?
忽听烈烟石淡淡道:“木将军,你是凤尾城的城主,想必知道此地何以能成为我族六大圣城之一了?”
木易刀对这冷漠孤僻的八郡主莫名地颇为畏惧,见她淡绿色的眼睛凝视着自己,寒毛尽乍,低头恭声道:“是。太古炎天大神浴火重生,化为凤凰神鸟,登归仙界。途经此地时,落下的两根长翎,化作了这凤尾双树。赤帝立此地为圣城,便是要让后代子孙永远记住‘凤凰历百劫,浴火死复生’……”
话音未落,忽听烈烟石冷冷截口道:“你既然记得这般清楚,为何还说出这等贪生怕死的话来?难道想要忤逆祖训,临难脱逃,作一个被后代子孙千秋唾骂的小人么?”
木易刀心中大凛,伏身道:“臣不敢!只是……只是……”原想说:“只是为将相者,当以全局为重,不可因小失大,逞血气之勇。”但被她双眸斜睨,如芒刺在背,冷汗涔涔,竟半句也说不出来。
烈烟石淡淡道:“天下之事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是非曲直,自有‘义’字公断。趋利而忘义,是为奸贼。烈碧光晟弑帝篡位,焚圣城,戮百姓,也自称为天下着想,你也信他这冠冕堂皇的说辞么?如若今日我们贪生怕死,趋利而忘义,将圣城拱手让给叛军,那么与奸贼又有何异?就算苟全性命,又有何脸颜面对历代祖先、天下百姓?”
她的声音疏淡如春雨,听在众将耳中,却犹如焦雷并奏一般,耳根烧烫,既羞且愧。木易刀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说不出话来。
赤岱宗重重一掌拍在城垛上,喝道:“郡主所言极是。‘凤凰历百劫,浴火死复生’,今日正是我等舍生取义,浴火重生的日子!陛下,请下令死战,莫再犹豫了!”众将纷纷轰然附应。
当是时,忽听号角高越,战鼓如雷,夹杂着象嘶兽吼之声,震耳欲聋。
烈炎一凛,但见漫漫碧野上烟尘翻腾,金光闪耀,仿佛九道洪流滚滚奔涌,急冲而来。几在同时,两侧连绵群山之中,骤然响起嘈杂的哑哑之声,无数凶禽飞兽冲天飞起,随着号角声的节奏盘旋缭绕,成群结队地朝城楼飞来。
未近晌午,烈碧光晟便已提前发动了猛攻!
凝神细望,十余万大军分成九列方阵,急速齐头并进,杀声震天。每列方阵又分为九排。最前一排赤旗翻卷,战车飞驰,红衣铜甲的战士手持烈火戈,昂然站立在一尊尊赤铜火炮旁,当是近来最让炎帝军畏惧的神炮军。
第二排乃是数以百计的长牙猛犸,高达两丈,巨鼻卷舞,低吼如雷,赭红色的长毛飘舞起伏,仿佛移动的小山,每奔一步大地似乎都随之震动。背上各坐了五名长臂国的蛮人,架连弩,拉长弓,高高朝天举起,蓝幽幽的箭尖火焰跳跃,显然淬了剧毒。
第三排、第四排、第五排被猛犸阻挡,瞧得不太分明,依稀可辨出是结匈国、贯胸国等蛮族夷人组成的骑兵,奇装异服,兵器古怪。
第六排、第七排乃是烈碧光晟的飙骑军。三万名飙骑军由各族中战功显赫的勇士组建而成,所使的长刀、枪戈由南荒火霞铁炼制,锋锐断金;铠甲俱以紫青铜煅制,坚韧防火,就连坐骑亦大多由狮虎兽、青兕等各种南荒野兽所驯豢而成,极为凶猛。
第八排、第九排是枭阳国的巨人步兵,个个形如猩猩,长嘴黑毛,长相狰狞凶恶,脚跟朝前,推动着投石机,狂奔如飞。
空中凶鸟滚滚飞冲,越来越近,许多长着长头、遍体鸟羽的蛮人夹杂其间,或展翅高翔,或骑乘飞兽,呼啸怪吼,正是羽民国与讙头国的战士。
这大小各异、种族不一的万千大军奔行极快,军容整肃划一,猛犸脚掌声、兽蹄声、车轮声、军士奔跑的脚步声……甚至铠甲摩擦的声响,都和战鼓的节奏契合呼应,隆隆回震,天摇地动。
烈炎年幼之时便曾随着烈碧光晟征讨南荒,对其军容、鼓乐再也熟悉不过。此刻瞧见这壮观景象,听见那激昂战乐,想到当年亲如父子的叔侄终于要同室操戈、兵戎相见,热泪登时涌向眼眶。
蓦地举起号角,仰头呜呜长吹,高声呼喝道:“火族的男儿们,凤凰只有在火中死,才能在火里生!你们是要耻辱地活着,还是要光荣地战死?”
城楼上的众将士热血如沸,纷纷拔出长刀,直指苍穹,狂潮似的纵声呐喊:“愿随陛下战至最后一息!”
“轰!”红光怒爆,如惊雷乍响,一道炮火宛若虹霓贯空。既而轰鸣大作,无数火光从飞驰的战车铜炮上吞吐喷出,蓝天下划过无数道绚丽的火弧,飞出数里之遥,密集地没入沟堑后方的土墙上。
“嘭嘭”连声,火光冲天,土浪炸舞,那厚墩墩的土墙登时被轰塌近半,两百余名火族战士还不及反应,已被高高掀起,周身火焰喷窜。数十人更是被当头炸中,血肉横飞。
“趴下!持弓候命!”祝融雄浑嘹亮的声音在那怒炮轰鸣声中清晰可闻。
数千名将士慌乱之势稍止,纷纷紧握弓弩,伏倒在土墙的下方,炮火从头顶纵横飞过,呼啸着撞入后方草地,隆隆巨震,土草飞舞,登时现出数百个深坑。
赤帝军中号角激昂,战鼓咚咚高奏。霎时间,猛犸狂奔,战车飞驰,火箭石弹“咻咻”破空激射,和炮火交相并舞,狂风暴雨似的轰击在沟壑对岸。匍匐在土墙后的火族战士还来不及反击,便有四百余人横死当场。
城楼上的众人又惊又怒,呐喊声登时小了下来,两军相隔尚有数里,便被彼方的强弩、火弹压得抬不起头来,一旦敌军冲得再近一些,这深壑长沟、土墙石垛又能否抵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