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兵先后来到,现场被围得密实。
李舒站在暗巷里,那好不容易摆脱的醉意,因为愤怒、寒冷和忧虑,正逐渐侵蚀着他。
他看见不久前还追着掌门人想听一牛派故事的明夜堂帮众在官兵身边亮相,很快消失。没多久,岳莲楼、栾秋和几个头目模样的江湖人赶来了。
仙门城官兵与明夜堂关系尚可,他们允许明夜堂辨认。栾秋才一眼,便肯定地答:“是云门馆的金满空。”
才从慧光长舍出来的几个人面面相觑:“刚找上他,他就死了?”
官兵指着金满空头顶的佛珠,岳莲楼探头去看,下意识又瞧栾秋一眼。
“是苦炼门的佛珠。”他说,“珠子上有苦炼门的标记。”
静了片刻后,江湖人哗然。
“定是苦炼门毒物英则!”有人怒吼,“这厮狠毒至此,杀了一个又一个!”
人们谩骂、诅咒,那些声音就像此夜的雨水,浇透了李舒的躯体。
他看见栾秋没有附和,只是跟岳莲楼一起仔细地察看金满空的尸体。
十分突兀地,李舒想起了遥远的一次闲谈。
他那时为了逃避练功,撒谎说要跟朋友出去玩,那是已经约好了的,改不了。义父精明,三两句就从朋友口中问出了真相。
摸着他的脑袋,义父教他:若要撒与他人相关的谎,必须先跟那个人商量清楚,否则容易露出马脚。
“当然也有例外。”义父笑道,“爱你的人会跟你一起欺瞒,即便你们从未商量过。”
是挚友说漏了嘴,李舒应:“他不爱我,他不肯跟我一起骗你。”
“骗我算得了什么?”义父笑得愈发大声,“能为了你去瞒骗天下人,那才是此生难遇的真心。”
李舒在雨水里摇晃。他好像站在一个赌局里,身无分文,仅有的砝码是他自己。
他要跟栾秋赌什么?
“李舒?”
栾秋穿过雨帘跑来,像冲破雨水的骏马。他远远看见阴暗巷口里的李舒,又是担心又是忐忑,先拉着他的手察看腰伤:“怎么这样淋雨?你去哪儿玩了?”
李舒紧抱着他,栾秋闻见他身上的酒味,微微皱眉。
这和金满空尸体附近的酒味一模一样。
“你刚刚见过金满空?”
“……他请我喝酒。”李舒说,“我喝了一杯,他说一杯二百文。我与他吵了起来,不想给钱,便跑了。”
栾秋信了:“你走的时候他还活着?”
“嗯。”李舒点头,“活得很好。”
他冷得一直不停打颤。掌门人和阿青已经在明夜堂的客房里住下,李舒和栾秋却都不愿意住进去。两人找了个客栈,按照岳莲楼的叮嘱报上明夜堂的名号,得以顺利入住。
栾秋让小二烧水送来,催促李舒更换湿衣。
但李舒只想吻他。
翌日醒来,小雨随风换了方向,打在窗棂,沙沙地响。
天仍是黑的,不灭风灯就悬在窗外头,隔着窗纸漏进朦胧光线。
李舒只短短睡了一觉。浴桶里的水洒得地面尽湿,桌上茶杯倾倒,床铺更是凌乱,全是混战痕迹。栾秋自身后抱着他,李舒背脊紧贴他的胸口,能感受他沉稳缓慢的心跳。
距离午时还有多久?李舒不知道。
他回头看栾秋,栾秋皱了皱眉,将他揽得愈发的紧,脸颊无意识地在李舒头发上轻轻磨蹭。
这亲密的、动物般的触碰让李舒想起昨夜。栾秋的影子彻底将他覆盖,他被庇佑、被怜爱,被折磨又被抚慰。
栾秋就像他李舒命中注定的一种酒,带来的甜蜜掺杂疼痛杂质,容易让人醉倒,也容易让人清醒。李舒被热的水熏得头晕,又被热的栾秋从水中扶起,或者抱起。他竭尽全力想捋清楚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事情,从头发到皮肤,从这里到那里,但总有雾气般的东西阻隔了他的记忆。
唯有猛烈的、可怕的感受,像他曾坠落过的沈水,比酒更轻易地淹没他。
李舒完全不适应这种失控的感觉。即便此时回想,也仍令他悚然。
但他正被人抱着,从冷而潮湿的梦里醒来时,有人保护着他。
这感受罕见得过分了,以至于一切其他的想法都潮水似的退下去,李舒只能反复咂摸它。
他很喜欢。非常非常喜欢。
生怯,生怖,生不忍。白欢喜说过的话敲痛了他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