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鸾殿外。
“左相有事?”见左老丞相抿唇不语,苏枕月只得转身往殿内走,边走边道:“请三位大人屋里说话。”
怀着近七个月的身孕,苏枕月面上尽显疲态,只是那双秋水明眸依旧清澈敏锐,似能看透人心,睿智无双。
她看出了老丞相脸上的凝重与眼中的质问之色,心下异常清明。
待得三位大人落座,宫女奉上了茶水,苏枕月才微微勾起唇角,道:“三位大人来找本宫,可是为了今年选秀之事?”
左相眸光一掠,声音便已冷了两分,“看来,皇后娘娘什么都知道。”
苏枕月微微一笑,反问道:“知道什么?”
左相面色一沉,“娘娘何必明知故问!皇上欲取消今年之选秀,皇上作此决定,却不知皇后娘娘参与了多少?!”
苏枕月本来举着茶盏就唇,闻得此言突然停下,望了老丞相半晌,才道:“丞相大人是在斥责枕月的么?那么对于此事,丞相大人又知道了多少?又是否清楚其中曲折?若是不然,又因何而如此苛责于枕月?!”
左相看到她脸上隐隐泛起的怒气,以及握茶杯的手背上泛起的青筋,终是抿了唇,没有再说下去。
苏枕?无?错?小说 ledu 月的手在空中僵了少许时分,终于把杯子送到了口边,啜了一口,方继续道:“左相乃两朝元老,似乎对选秀这种事甚少如此在意过。”
“不错,若是以往,老臣对此种本属于后宫之事从不过问。可如今,却不得不说了。”左相站起身,一手敛于身后,声音严厉,“皇后,你可知道,何谓红颜祸水、多情帝王?!”
苏枕月握住茶杯的手转了转,垂着眼帘,“丞相要说什么,但请一次说完。”
左相眼露厉色,虽已年迈,可长者之风尽显无遗,言行举止之间尽是威严,“夏有妹喜,商有妲己,周有褒姒!唐玄宗本可成为一代明君而被后世传颂,却也因情系杨玉环而使奸臣当道,引发安史之乱,以致于盛世唐朝由盛转衰!如此种种皆说明,古来多情之帝王者,能有几人得以善终!”
年迈的老者面色冷厉,锐利的目光直视那个被斥责的女子,言辞凌冽如锋,“或者,皇后觉得大皇子未死,心中始终不甘,便要以情为计,以爱为谋,引得皇上弃子嗣传承于不顾,只为专宠于皇后,被皇后独占身心不可!”
苏枕月静静听他说完,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他,只是低头望着自己手里的杯子,怔怔的望着那小小的水面出神。
末了,她才淡淡地道:“丞相是以为,皇上情系于我,便会因为我而成为一介昏君,从而将整个庆国引入歧途么?”
左相偏过脸,冷声道:“皇后心中自是分明。”
“分明?”苏枕月笑出了声,抬起脸,将茶盏放于桌上,眉目清冷,声音亦是清冷,“左相口中的红颜,哪一个甘愿成为祸水而被后人唾弃责骂?君王爱美人,情愿烽火戏诸侯,国家覆灭,便将罪名放于红颜头上;只因深得帝王宠爱,便成了无端之罪,这世间道理,会否太过不公!”
她一席话说完,三位朝中重臣竟皆是一愕,讷讷着说不出话来。
苏枕月从软榻上缓缓站起身,缓缓上前了两步,站定,方继续道:“左相,您太小看皇上了,亦太过于高估了我苏枕月的重要性。皇上是何种秉性,您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做下的决定,没有人可以左右。譬如选秀之事,我亦是刚刚才知晓。”
左相一怔,讶然望向她。
苏枕月转过身,慢步来到殿门口,微转过脸,缓缓道:“丞相大人,明暄是一个好皇帝,绝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愧对整个庆国朝廷、更不会愧对于天下百姓。而苏枕月,亦不会成为皇上前行中的阻碍。如若真有成为红颜祸水的那一天,苏枕月定会引咎自裁,以谢天下!”
闻言,三位重臣皆是一震,满脸惊诧与震惊。
而待得话音一落,苏枕月便已迈出门槛,快步而去,徒留一抹纤细而挺直的背影,转瞬即逝。
白发苍颜的丞相亦被她刚毅的言辞与性情所震慑,心惊的同时,也同时感到了心安。
此时此刻,他们终于可以确定,这个被永宣帝许下“一生为后”、且进驻那个原本冷心无情的皇帝心中的女子,只会为庆朝的不断强大带来无限的生机与力量。
“苏太傅能得此女,一生无憾呐……”左相捋着雪白的胡须,由衷地感叹出声。
“哎,怪不得皇上会倾心于苏皇后,她真的非寻常女子所能比拟的啊。”另一人叹息着说道。
这一皇一后,原本就是上天赐予的最美最好的绝配,一个眼神,一个点头,就是他们最完美的默契。若联手执掌朝政,便会迎来又一个盛世王朝。
……
京城若无尽头的红墙总是带着种凝重的厚度,偶尔的班驳在太阳的照射下更显得苍然而浩荡。
这几日,赵明暄一直忙于去往西南的事宜,很晚才回得永鸾殿,而那时,苏枕月已然坠入了梦乡。
于是,对于选秀的事,两人一直都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机会说。
直到九天后,赵明暄离京去往宜良国的前一日,苏枕月没有像往常一般先睡,而是一直等到赵明暄回来。
“这么晚了还没睡,有事?”赵明暄一脸疲惫,那双眼却仍旧清亮深邃。
苏枕月微笑着点了点头,挥手遣退了宫人,亲自侍候赵明暄梳洗换衣。
待得两人收拾完毕,坐上了床榻,赵明暄才按住苏枕月的肩膀,道:“你究竟想说什么,你说,我听。”
苏枕月微微一笑,迎向他的视线,却是问道:“明暄,你回京时,已快到四月了吧。”
赵明暄有些疑惑地点头。
“那个时候,便是选秀的时候了。”苏枕月仍旧笑着,目光清澈而坦然。
见赵明暄神色微变,张口预言,苏枕月忙抬起手,按住他的嘴唇,低柔而坚定地道:“明暄,今年的选秀不可取消。不但是今年,以后的每一次选秀,都不可取消。而后宫——更不可被废。”
赵明暄拉开她的手,而后紧紧握住,沉声问道:“你知道了什么?或者——是有人同你说了什么?魏延么?”
苏枕月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没有人同我说什么。这些本就是我自己的想法。明暄,你是君主,是帝王,你所肩负的责任不仅仅是江山稳固,百姓安康,还有整个赵氏的子嗣传承。皇室需要你开枝散叶,百姓更需要一个贤明之人继承你之皇位。这一切,非你我可以左右,亦不能因为取消选秀甚至废掉后宫而被中断。”
其实,九天前的那一日,当得知赵明暄要取消今年的选秀时,苏枕月便准备去说服他放弃这个决定,可正要出门时便遇到了前来质问的左相,然后便是一顿斥责。
那天,苏枕月是很委屈的,亦因此而异常的难过。也许是因为她早已习惯了隐忍,又或许是这样的冤屈虽让她难过,可已不足以动摇她的勇气与决心,所以,面对左相言辞锐利的质问与苛责,她仍是忍了下去。
为了他,这些隐忍,又算得了什么呢?
“枕月,我说过的,”赵明暄伸出双臂,将苏枕月拥进怀里,垂下脸,双唇紧贴着她的脸颊,着移向她的耳边。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一字一句,磁性而好听,“至少,我不会再让你来隐忍、承受这一切。所以,等我回来,我会竭力给你一个远离这一切的天地,只要……你愿意……”
只要你愿意等待,只要你愿意为我而被“禁足”于那方我为你建造的天地之中,我亦会在安排好一切之后,抛却所有曾无比在意的东西,与你一起,携手望江南。
苏枕月不知道他所谓的“天地”究竟是何种模样,也不知晓他心中做下的决定又究竟是什么。她此时所能做的,想要做的,只是埋入他的怀里,郑重点头,道一声:“好,我等你回来。”
赵明暄心中骤然紧缩,只觉这方天地之间,只有这句淡如柳絮、温柔似水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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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方红墙、巍峨宫门之外,黑底金线的旗子卷起了天边淡薄的流云,列阵的骑兵过后,停着华丽的车辇低垂的锦缎上描着龙腾云海,开道的金吾卫威武地喝了一声,众人纷纷跪下,是为恭送天子圣驾。
赵明暄一身黑色劲装,矫健凌厉如鹰,腰间佩剑赤焰,隐隐透出冷傲与肃杀之气。
“臣等恭送吾皇万岁,望皇上凯旋而归——”
声震九天,于这浩荡皇城之中回响。
赵明暄上了车辇,回首望了一眼那九重宫阙,众人未看清他深邃的潭目中闪过的情绪,他便已然进入了车辇,黑色的衣摆一掠而过。
浩荡的车队缓缓前行,马蹄扬起的尘烟遮挡住了人们的视线,待得尘烟散去,那人马已成黑点,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
那厢里,宫女扶着皇后苏枕月走出永鸾殿,只站在殿门口,微扬起脸,看向那正北方向。
因苏枕月已怀孕七个月,赵明暄便没有让她送行。于是,她便只能站在皇宫之中的这一方角落,静静凝视他离开的方向。
其实,不过是离别几个月而已,这一次的出征,更是胜券在握。可,苏枕月仍是觉得,等赵明暄从战场归来时,也许,会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而究竟是什么,她无从知晓。
他说过,等他回来;她亦答应过,会等他回来。
不过离别时的小小约定,竟让两人都觉得深沉而厚重。
远天外,风卷流云,淡蓝色的天,一望无垠。
一月草长,二月莺飞,三月未至,青空洗碧。一抹薄阳缓缓探出,流云散开。
远方西南,郁郁丛林,苍苍草野,长风掠空。
滚滚烟尘遮挡住碧蓝长天,在将士们手中泛着寒光的兵刃间消散。
马嘶声在黑夜里长鸣,铁骑乍起,战鼓如雷。刀光剑气凛凛逼人,金刃划破空气,发出锐利的鸣叫。最后一战,庆国军势如破竹,城墙破开,一片烟火海!
宜良国破,庆国军队长驱直入,将领约法三章,不得扰民,不得抢夺,不得滥杀。
皇宫之中,早已乱作一团,宜良老皇帝亲手杀死几位皇子公主,随后自焚于广德殿。
朝中众臣,大多向永宣帝俯首称臣,甘愿受其统领,只望停息战火,期盼真正的国泰民安。
连绵了近半年的战争,终于结束。
庆国大获全胜,成功将宜良收入版图。
然,光荣凯旋的背后,却无法掩盖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悲壮。
宜良皇城内塑起了天台,以供永宣帝赵明暄登台祭天。祭天之前,赵明暄执意先祭祀亡灵,哀鼓与酒饯行,为那永埋黄土的精魂能踏上归去的黄泉之路。
祭祀完毕,他方登上那十九层阶的天台,负手而立,明黄色的衣摆随风翩然,犀利如刀刃的眸子俯视芸芸众生。
众将士、原宜良国皇城城民,以及投靠的宜良朝臣纷纷屈膝跪下,叩首参拜,三呼“万岁”——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震檐瓦簌簌,蓦然惊散了天边的云。
随即,悠悠长长的号角声响彻天际,传至远方,昭告着一个真正的霸主的诞生,以及一代盛世的到来。
彼时彼刻的风发意气,以及世代君主所无法企及的霸气与荣耀,皆在那个高高站立于天台之上的身影上尽显无遗。
祭天完毕,正值启程回京的前一日,赵明暄却是骑上马,领着张公公和一名护卫,绕过皇城,来到处于郊外的宜良国皇陵处。
赵明暄牵住缰绳,眯眼望着前方一片苍翠山陵,“这里,便埋着宜良国列祖列宗吧。”
“是,就是这里。”张公公转过脸,抬手指了指远处的一座山丘,道:“那里,就是贺兰明澈的坟墓,因未能取回他的尸身,宜良老皇帝便差人造了衣冠冢。”
赵明暄点了点头,继续策马前行,最终,停在了贺兰明澈的衣冠冢前。
这座陵墓修建得很是宽大华丽,可见那宜良国老皇帝对于其子贺兰明澈的爱护与重视。
“贺兰明澈,朕并未将你带来宜良,不过,其实你早已回到这里了吧。”赵明暄看着陵墓前的石碑,微微勾起唇角,一丝极细的精芒于潭目之中一闪而过。
说完,他略一抬手,张公公会意,忙上前一步,将一个长条形的布包放在了赵明暄的手上。
赵明暄缓缓打开布包,里面竟躺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
“这剑——是你贺兰明澈所有,朕亦给你带了来。”赵明暄边说着,将剑拔出剑鞘。
剑刃寒光迸闪,冷冽剑光绕与剑身,随意抖动几下,剑身便即铿然作响——此乃难得一见的好剑!
“想当年年少之时,你一把寒冰剑举世无双,朕挥舞赤焰短剑更何等意气风发。可后来——”赵明暄潭目微眯,左手执寒冰长剑,剑尖指地,周身寒戾之气直逼人心,“这剑,这人,再不复当初!”
话音未落,他手腕疾转,扬手一抛,长剑直直x入泥土之中,立于贺兰明澈的墓碑之前。
一石碑,一长剑,于这天地之间,冷冽之中仍留有曾经余下的几分睥睨天下的傲然。
赵明暄负手而立,山风之中,衣袂翩然。他微抬起下巴,锐利目光环视这四周苍翠山陵,忽而勾起嘴角一笑,“贺兰,以后的路,你——好自为之。”
这话说的太过莫名与诡异,仿佛贺兰明澈就在周围,他并没有步入黄泉。可是,放眼望去,四周静谧,只闻鸟儿啼叫以及山风拂过的声音。
赵明暄豁然转身,跳上马背,如同来时一样,策马狂奔而去。
风过,春日阳光之下,寒冰长剑锋芒仍然,映射着石碑上镌刻的字迹,泛着亘古不变的刺眼光芒。
过了很久,一个身影从葱郁的山陵中缓缓走出,停在宽大而肃穆的陵墓前,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半晌未动。
这人身着灰色长衫,头戴纱幔斗笠,看不到容颜,只见得他修长而挺拔的身影,让人一时间移不开视线。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蹲下身,抬手移向寒冰长剑,五指收拢,竟生生抓住那锋利无比的剑刃!
鲜红的血,顺着剑身缓缓淌下,在那冷冽之气中,这颜色更显得艳丽无双,摄人心魄。
“你说的对,这剑,这人,已然……再不复当初……”
沙哑至极的声音,带着些微的颤抖与苦涩,如叹息般散在这苍翠山陵之间。
于是,再抬眼看去时,已不见了那灰衣人的身影,那里,仍是一座宽大而孤寂的坟墓,以及墓碑前直直竖立着的绝世宝剑。
那一幕,竟如错觉一般,恍然若梦。
……
那厢里,赵明暄高坐于骏马之上,放眼这草野苍苍,山河无边,觉得身上的血都沸腾了起来。
阳光下,有耀眼的精芒掠过他的眉睫,渲染出这位帝王无可比拟的拓拔不羁。
如此豪情天纵间,却更有一种柔情刻骨。
这大好河山之中,若能与她携手共享,该是多么的美妙。
赵明暄如是想着,胸中涨满甜蜜满足,再看向这苍茫之景,只觉天地尽皆美好,眼前江山亦尽皆如画。
“现下已是四月了吧。”他忽而如此问道。
张公公点头,称是。
赵明暄略微沉吟,掐指一算,不由弯起唇角,低声道:“待得朕回去京城,也正是孩子出世之时。”
张公公笑了笑,也觉得欣喜,“是啊,皇后娘娘的预产期是在五月初,此时回去,快马加鞭只需半个月便可赶回京城,皇上定能亲自看着皇子出生呢。”
“嗯。朕可以陪着她,一同等待我们的第一个孩子诞生。”他深邃的潭目中满是期待与憧憬,这一刻,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冷酷帝王,而是一个思念妻子的丈夫,一个期待孩子出世的父亲。
张公公看着赵明暄俊美无双的侧脸,忽然觉得,这样的永宣帝,更让人心折。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赵明暄的期待再一次落空,再一次未能得偿所愿……
正值大好时节,京城里绿柳繁花,皇宫之中亦是一片春意盎然。
御花园里的迎春花开得正好,几株桃树梨树也花满枝头,放眼望去,繁花似锦,让人流连不已。
莫嫣新年过后便出了宫,去往西北冬青庄探望张云放,等到三月末时,她便又赶到京城,进宫陪即将生产的苏枕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