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貅的番外 二

许君一生 谦少 1836 字 3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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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最后的日子,李貅一直陪在他身边。

那年冬天,北京很冷,飘了一冬天的鹅毛大雪,甫仁医院最好的病房虽然温暖,虽然设施齐全,比我在c城住的病房还要明亮宽敞,却不能开火。我们在医院的家属楼做饭,去我爸的病房送饭要走五分钟,李貅才那么小,穿着白色的羽绒服,像一只团子,也不肯让人抱,牵着我的手,自顾自在雪里走。

李祝融经常和我们一起去,他不在的时候,让李畅跟着我们,他在的时候就是他,李貅在他面前从嚣张的小老虎变成了乖巧的猫,他一手抱着李貅,另一手揽着我肩膀,冬天他常穿深灰色风衣,衣服上有隐约的烟味,临近过年,公司里的事也多,他两头跑,换了别人总会有点疲态的,他却总是一贯地冷硬坚毅,除去打电话骂下属的次数比以前多之外,与平时并无二致。

我妈陪我爸住着,虽然请了两个护工,老太太却每晚都睡不着,坐在床头看着我爸,直到深夜。

我劝她,她神情萧索地看着我爸,和我说:“一世夫妻……以后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她和我说当年她和我爸的事,说她小我爸整七岁,说当年她有一头好头发,织着大辫子,学校好多男老师都喜欢她。我爸那时候是教物理的老师,高高瘦瘦,白白净净,来打饭的时候总是垂着眼睛,不敢看她。后来学校的学生造反,打老师,砸了我爸的头,她听到消息,急得一夜睡不着,又不好意思去看他。结果第二天,我爸又来食堂打饭,头上裹了块纱布,还是白白净净,垂着眼睛不敢看她。她也不敢看我爸,因为她知道那学生舀包着铁皮的黑板擦砸我爸,哭了一夜,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

她说,她知道我爸心里喜欢她。食堂有二十多个窗口,我爸就盯着她那个窗口,打了整整四年饭。她以前做菜做得辣,我爸打了饭,就坐在食堂角落里吃,辣得直吐舌头,下一餐还是来打她的菜,风雨无阻。我爸不会做饭,放假也在食堂吃,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脊背瘦瘦的。那时候她想,要是她能嫁给她,一定每天都给他做饭,让他过得好好的。

她说,后来她就不做辣的菜了,只有一次,别人给我爸安排相亲,她听了,气得不行,往菜里放了一大铁勺辣椒粉,白菜都做成红色了。我爸吃了,第二天又来打饭,垂着眼睛,上了火,额头上老大一粒痘,红得发亮,那时候她看着我爸,心想:这个人是喜欢我的。

她一直等着我爸,那时候结婚早,好多人找她相亲,她都不肯点头。等啊等,等到她都快成老姑娘了,我爸终于来了。

她说,我爸这个人,嘴拙,什么事都放在心里,生气也在心里,心疼也在心里。刚结婚的时候,她性子急,和我爸吵架,我爸不会说话,气得脸发白,就是不会骂人。她看着我爸气得在那发抖,就什么话都舍不得说了。

她说,这么些年,我爸上班辛苦,瘦得像竹騀,她一直想,等他退休了,她也退休,天天给他做饭,逼着他吃,把他养成个胖老头。她说,她还要教我爸打麻将,打扑克,等到他老得动不了了,看不了书了,她就陪他坐着,晒晒太阳,听听戏……

她说,一世夫妻,总以为能到头。却没曾想,一辈子这么快就没了。

入冬之后,我爸病情骤然加重,呕吐,腹泻,食欲减退,他一夜之间瘦下去,瘦得脱了形,我给我爸擦澡的时候,他的肋骨一根根数得清楚。他胸腔疼,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十月初,他腹部出现积水,癌症扩散,疼得哀嚎。我每次总是不敢在他病房里多停留——他怕我担心,在我面前总是死咬着牙关忍着,我走了他才敢叫出来,我趴在门上听,因为肿瘤压迫,那时候他声音已经完全嘶哑了,一声声哀嚎,我的跪在门外听,心像是被放在滚油上煎。

十月十四开始用阿片,中药还是没停,我爸开始打不起精神了,疼痛倒是好了一点,只是有时候说着话,就开始打瞌睡了,医生说是药物的副作用。

也有好的时候,十一月那几天,北京出了大太阳,到处都是暖融融的,我扶他去楼下晒太阳,李貅也在,我妈坐在长椅上织毛衣,李貅舀着个模型飞机在草坪上跑圈,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他忽然笑了起来,说:“你小时候也喜欢玩这些东西。”

我竟然都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我有一次摔了手腕,去医院看病,疼得厉害,他不知道怎么哄我,只记得我爱吃雪糕,我妈又不肯让我吃。所以偷偷去买了雪糕来,躲着我妈,带我去医院的后院里吃,正是盛夏天,他满头都是汗,坐在那里看着我吃雪糕,也是这样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