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你额外看顾着文镜,莫要他和公主交谈。”裴显想起刚才浅淡月下的简短几句对话,沉沉地道,

“汉阳公主的性情过于狡黠多变,文镜今年只有十九岁,和她多说几句,只怕要被带到沟里去。”

“……是。”薛夺愕然应下。

远处响起了三更初刻的梆子响。

宫道两边每隔十步,便有一处石座宫灯点亮,裴显在黯淡的宫道里漫步前行。穿过几道宫门,走到外皇城范围时,幕僚何先生从前方岔道现出身形,跟随在他身后。

何先生是河东裴氏家臣,跟随多年的老人了。因为外臣身份不便入后宫,便在外皇城等候。

见了主帅难得凝重的神色,轻声问,“督帅有烦心之事。”

裴显摇摇头,“小事。”沿着宫道往前漫行。

临风殿里那位年方十五的惹事精,招惹麻烦的本事一等一,看人的眼光却也是极准的。

圣人性情自大,且多疑。

这次被叛军俘虏的惨痛经历,更加深了圣人性情里的多疑。

前几日,裴显下令整顿大内宫禁,追查这次京城危机时,意图叛国私逃的宫人。

威风八面的御前八大宦,向来被圣人信重倚靠,这次居然被揪出来一半不干净。

半夜带着金银细软坐车逃跑、被守军将士赶回来的;秘密写信通敌、寻找退路的;趁圣人不在京中、和宫妃通奸的……

丑态百出,涉及众多见不得人的阴私,裴显一个都没移送刑部,下令就地行刑,直接在内廷杀了。

剩下那四个御前大宦,给吓成了见面就哆嗦的鹌鹑,也不知其中有几个跑去圣人面前哭诉。没过两天,他发现侍奉起居的宫人里,竟有人大胆窥伺他的行踪,意图往外通风报信。

他审了几句,不能再问下去,把人推出去斩了。

今早在政事堂里议事时,右相王懋行借着单独商议的机会,含蓄地和他说了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裴督帅出入多披件衣,京城只怕还有风雨。”

他谢了王相的好心提点,“风雨无足惧。”

王相捻须笑叹,“督帅正当盛年,锋芒毕露哪。”

“快刀斩乱麻,锋锐有锋锐的好处。”他当时如此回应,“裴某向来不喜欢纠缠。”

裴显思索着,慢慢走过一条夹道,前方就是出宫的侧门。

月色高挂中天,何先生喟叹,“这是连着第几天了?天天折腾到三更才出宫,明早五更天还得起身上朝。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

回头看了眼远处轮廓模糊的临风殿,何先生谨慎地规劝,“不过是个先帝的公主,不宜牵扯太多精力。”

“现在说已经迟了。”裴显淡淡道,“年纪不大,心眼不少,被她几次拿去当了挡箭牌。为了个小丫头,得罪狠了皇后娘娘。”

何先生跟随在身后,低声献策,“汉阳公主所求直白,不过是早日出宫开府。”

“督帅为何不索性加一把助力,助她尽快出宫去。汉阳公主开府自立,督帅从此眼不见为净,至少不必再三更半夜的赶来临风殿了。”

裴显停步想了想,无声地笑了下,“这招釜底抽薪,倒是简单可行。”

“至于皇后娘娘那边,虽说是六宫之主,看她行事眼界,倒不足为虑。”何先生又问,“令督帅挂心的,想必不是皇后娘娘,而是皇后背后的谢氏?”

裴显默认下来。

“谢氏京城里这些嫡系倒是不打紧,数百人丁只出了个谢澜,尚不成气候。但谢氏外放出去了一位平卢节度使,是皇后娘娘的族兄,此人眼下就驻扎在京城外,手里掌五万兵,不容小觑。”

“督帅说的是这次起兵勤王的谢征,谢节度?”

“正是他。”

平卢节度使谢征,谢氏嫡系出身,镇守的地域在辽东,这次同样收到了勤王令,立刻征发五万勤王军,紧赶慢赶,只比河东玄铁骑迟来了三日。

一路追击溃兵,在城外扫尾,其实也出了不少力,但就因为晚到了三日,勤王的首功被玄铁骑拿了去。

裴显追问,“谢节度据说前几天追击溃兵去了?现在人在何处?”

何先生捋着短髯,回忆起最近收到的各方文书,

“往东北流窜的溃军已经被剿灭。谢节度回返了京城外的扎营地,这两天或许就会上书朝廷,请求入京觐见圣人。”

裴显再度停下脚步,思索了一阵。

“替我安排一下,明日秘密出城,先会会这位谢节度。”

何先生吃了一惊。

谢征的兵马扎营在城外半个多月,至今未进京一次。此人对自家主帅,对拿下勤王首功的玄铁骑的立场态度如何,并不明晰。

何先生谨慎地提议,“深入虎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督帅打算带多少亲兵跟随?”

交谈间两人已经出了宫城门。

宫门外等候的亲兵递上缰绳,裴显踩着马镫利落上马,揉了揉爱马的鬃毛,

“和谢节度初次会面,跟去的人越多,谈得拢的可能越小。带两三人即可。”

————

【四月十五,晴。圣人紫宸殿称病,不见外臣。】

气候逐渐入了夏,下雨时节减少,天气一天天地明媚起来。

姜鸾早上困倦的情况也好了许多,一大早起了身,在临风殿的庭院里抄佛经。

这些天,皇宫里的数千宫人挨个筛过一遍,有问题的被肃清得七七八八,薛夺得了空,临风殿这边早晚换防时就来得勤了。

姜鸾见了他就烦。

原因无他,薛夺得了他家主帅的谕令,看祖宗似的看守她。

前几日薛夺不常来时,临风殿里值守的只有文镜。她闲来无聊,还能逗逗文镜说话,看他一张脸慢慢涨红,告退的时候夺门而出,像是林子里逃窜的兔子。

薛夺一来,就剥夺了她在临风殿里剩下的寥寥无几的乐趣。

“哎,薛二将军。何苦盯得这么紧呢。佛曰:众生皆苦。放过本宫,也放过你自己。”

今日天气晴好,早早放出了香案和玉佛,佛前点起线香。

姜鸾一大早便站在庭院里,笔锋蘸满抄写佛经专用的掺了金箔粉的泥金墨,专心运笔,在抄经常用的黄皮硬纸上落笔,抄写今天第一遍的《楞严经》。

阳光下,点点金沙显露在墨水字迹里,煞是好看。

别人抄经屏息静气,偏她抄经的时候喜欢说话,

“谕令是死的,人是活的。督帅随口吩咐一句,莫要文小将军和本宫交谈,薛二将军就硬生生把人逼成了哑巴?太过了吧。人哪能整日不说话呢。”

薛夺双手抱胸,殿里没有外人,他又吊儿郎当地靠在墙边,斜睨着庭院里的天家贵女抄经一笔一划的动作,

“督帅令出如山,巡值时不说话倒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倒是公主你,专心抄经就抄着,一边说话一边抄经也不怕写错字了?”

“写错字了,本宫有什么好怕的。”姜鸾抄满了一张黄纸,放下紫毫,把纸张拿给薛夺查验,

“你家督帅令出如山,本宫一步也不能出临风殿。和椒房殿交接的是薛二将军和文小将军,出事了挨罚的也是两位将军。记得验看仔细些啊,若连累你们挨罚,怪不好意思的。”

薛夺气得直翻白眼。

然而仔细查阅了半晌,一手端丽行楷,字迹灵动飘逸,风骨自成,一沓字纸没有半点疏漏处。

姜鸾换了张新纸,拿铜镇纸镇着,蘸足了泥金墨,又开始慢悠悠接着抄写第二张佛经。

一队全副披挂的巡值禁军便在这时走过庭院。

姜鸾悬腕抄经,目光盯着笔尖,边写边打招呼,

“文小将军这是巡值了第几轮了?当真勤勉。”

文镜一声不吭,率领巡值队伍停下行礼,一挥手,继续沿着庭院廊下往前走。

自从薛夺复述了裴显‘不许和公主交谈’的谕令后,文镜当值时对着自己的羽林卫将士都不说话了,硬生生把自己当成了哑巴。

但他自己不说话,奈何别人总要对他说话。

姜鸾眼皮都不抬,随口吩咐下来,

“天气开始热了,树上的知了叫得吵死个人,本宫心思烦乱,无心抄经。劳烦文小将军拿个粘杆把知了都粘下来。”

文镜从巡值列队里走出几步,木着脸去寻粘杆。

薛夺在旁边冷眼旁观,心里差不多确定了,文镜必定是哪里得罪了这位性情顽劣的小公主,才会被她整日里作弄来去。

刚出了一会儿神,又被姜鸾叫住说话。

“说起来,你们督帅有六七天没过来了。”姜鸾手里熟练地抄写着经书,嘴里和薛夺闲聊。

“临风殿封了,好久没见外头的活人,怪想念的。圣人最近还是病着?”

薛夺最近也是闲得无聊透顶,漏了一句,

“圣人还病着,不过应该快露面了。各处流窜的叛军被剿灭得差不离了,其他几路勤王军都在等圣人病好召见,少不了各家封赏,加官进爵。——不过勤王首功自然是我们玄铁骑的,谁也争不过。”

姜鸾若有所思地停了笔,“圣人准备召见其他几路勤王军,那你家督帅呢。他这几日忙什么呢。”

薛夺嗤了声,“督帅前阵子忙得陀螺似的,就不能歇一歇?朝廷赐下了城东长亭街的兵马元帅府,好容易拾掇好了,督帅得空时当然回府邸,难不成要他整日待在禁中,和公主来个抬头不见低头见?”

姜鸾慢悠悠地添了墨,紫毫探进泥金墨里,笔尖沾染的金箔粉映照在阳光下,煞是好看,

“我倒是无所谓,就怕你家督帅受不了。”

薛夺气得又仰天翻了个白眼。

长亭街……

这名字听来有点耳熟,姜鸾回忆了一会儿,“似乎离皇宫不远,是个好地段。”

“那是。长亭街在永乐坊内,那可是京城最好的几坊之一,达官贵人比邻而居。晋王府也不远,只差了两坊地界。”

姜鸾“哦”了声,“我知道。二兄开府的那年,我出宫祝贺时,马车路过永乐坊门,似乎是很气派的。”